隨著聲音靠近,千機塔裡的壁燈也逐漸亮起,似乎在故意指引到來者向前。
沈星扣上火摺子塞回荷包,左右試探了幾步,確認自已周圍是安全的,便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只等那怪物現身。
可怪異的是,聲音突然消失了,前方也沒有任何影子。
離開了?
沈星皺緊眉頭緩慢往前走,一隻手橫著劍,另一隻胳膊稍稍張開,護住身後的安長歲。
一片寂靜,靜到沈星甚至以為自已開了靜音模式,或者像在樂樓那時候那樣失了聰。
一米,兩米,三米。
沈星走得極慢,腳步聲也沒有留下。
她全身都緊繃著,五感敏銳得出奇,隨時準備迎接一場突變。
周遭是死水一樣的寂靜。
她已經相當靠近最前的轉角。
隨著下一步踏出,一聲非人的嘯叫剎那間震耳欲聾地響起,在窄廊裡激盪,同時一個兩人高的巨大的怪影赫然撲出,帶滅了牆壁上所有的蠟燭。
沈星最後一眼能看到的,是那人頭蛇身的怪物正高舉著畸形的三條鋼鐵手臂抱向她的頭。
“退後!”
沈星矮身一閃,黑暗中一撈沒能摸到安長歲,便只能叫安長歲自已當心。混亂中沈星毫無章法劃了幾劍,但完全沒有中。
半點也看不見。沈星焦躁起來。
安長歲在因為驚恐而尖叫,但她暫時沒法顧及。聽聲音,安長歲現在應該在她身後遠一些的位置,大概是安全的。
青玉的劍太短,藥杖在此明顯也不佔優勢。
她現在必須換一把兵器。
怪物撲空了,又嘶叫一聲掄起胳膊,砸向沈星的方向。
沈星憑藉風聲躲開了,黑暗裡能聽到石牆被砸出了石渣破碎滾落的聲響。同時,沈星收劍又一轉腕,手裡已經是一柄廣素的長劍。
——她當初選劍的時候便選了一把頂尖的利刃,長三尺四寸,名為一十四州,吹毛斷髮,削鐵如泥。
怪物在黑暗中第三次撲來時,沈星並沒有再掠開。她已然大致判斷得出那鐵臂的高度,在鐵臂再次砸落到最低的時候,重重劈了下去。
鐺!
金石相交的巨響震耳欲聾,而沈星明顯感到手下空了一瞬——那怪物一隻手臂已經被一十四州斬斷了,滾在地上發出丁零當啷的雜音。
然而那東西明顯是傀儡,不知疼痛,怪叫和動作幾乎沒有任何變化,下一拳擦著沈星的耳朵掠過去,差幾寸便要砸碎沈星的腦袋。
沈星沉下心,她已經大致摸清了這東西的攻擊規律,只等下一拳,她便能再切斷一條手臂。
二!
第二條手臂的掉落似乎讓那傀儡感受到了沈星的難纏,隨後發出一陣低吼,用身體強硬地撞開沈星,往安長歲的方向撲去。
“回來!”
沈星險些跌倒,又頓覺不妙,摸黑搶去,一劍徑直追向那怪物的蛇腹。
一瞬間,沈星感到彷彿刺中了某種皮製的氣囊,隨著一股怪異的腥氣散發出來,她面前傳來一陣稀里嘩啦的,傀儡坍塌的響聲。
那腥氣逐漸重新點燃了壁燈,沈星還來得及將武器換成青竹藥杖。燈光亮起,沈星面前是籠罩著一片紅霧的狼藉,和狼藉正前方癱倒在地的安長歲。
“好了,別怕了。”
沈星安慰安長歲,走過去伸手,想將安長歲攙扶起來。
然而,她剛剛俯下腰,便感到一陣劇烈的眩暈。
隨後她撐住邊上的牆壁,徑直開始嘔吐。
她吐的並不是吃下的東西,而是不斷吐出紅色的,薄冰般的碎片。這些碎片彷彿是將內臟撕碎又凝結後形成的晶體渣子,順著她的喉管無窮無盡地漾出來,她的力量也隨之不斷流逝。
——剛剛那氣味一定是毒。
得至少先離開這。
沈星拼力捂住嘴,硬忍住繼續嘔吐的願望,一把拉起同樣開始嘔吐結晶的安長歲,不管不顧順著迴廊疾奔。安長歲還吐個不停,留下一路血淋淋的晶片。
這一切好像一個噩夢。沈星一邊跑一邊想,一定是中毒讓她進入了不穩定的情況,她越發想醒來,也越發難以分辨現實與遊戲,有些像對戰今不彈那天的感受了。
這是遊戲,不是現實,也不是夢境。她不斷提醒自已。
她現在不該醒來。她必須走下去。
*
不知是不是千機塔放了她一碼,她並沒有撞上第二個怪物,相反,她碰見了大剌剌擺在路中間的一個架子,上面懸著一個托盤。
托盤上擺著一枚綠色的藥丸。
“這是什麼。”沈星啞聲半是自言自語,半是詢問安長歲,但一開口又吐了不少東西。嘔吐的間歇,她從荷包裡取了兩粒止血丸塞在嘴裡,嚥下去之後暫時止住了嘔吐。
然而沈星完全沒防備的功夫,安長歲話不多說,拿起那粒藥就吞了下去。
沈星望著安長歲,安長歲蒼白著臉望著沈星,眨了眨眼沒有作聲,但神情有些恐懼,怯怯往後退了兩步。
——安長歲已經不再嘔血,沈星已經瞭然,這就是解藥。
“你怕什麼,又沒人跟你搶。”沈星無奈,虛弱道,“就算知道是,只有一粒藥,也得給你先吃。”
“你,你真不生氣嗎?”安長歲明顯再次意料之外,甚至有些驚愕似的,小心翼翼問,話裡連稱呼都沒了。
——一個遊戲而已,再怎麼樣我又不會真死,為什麼和你生氣。沈星腦子發暈,險些直接說出這句話來。
何況如果就是真的……她也不會搶安長歲這個小孩的藥吃。
罷了。
沈星拄著藥杖,她確實暈得走不動路,甚至沒力氣作聲。她徹底顧不上安長歲看見看不見,一個勁在荷包格子裡翻,把能用的止血補血藥和驅除DEBUFF的藥物都找了一遍,胡亂往嘴裡塞了一通。
也許這就是亂拳打死老師傅。一通操作下來,她終於感覺自已血條的下落基本停了下來,眩暈也緩解了許多。
“你餓不餓?”沈星癱坐在地緩神的功夫,索性破罐子破摔找到食品道具,拖了一串糖葫蘆出來遞給安長歲,“吃吧,想吃什麼我都有。”
這下安長歲徹底目瞪口呆,半晌才緩過來接下沈星的糖葫蘆。
“你……是什麼人?你不怕我和十方闕的人講嗎?”安長歲艱難問,“你為什麼可以這樣?”
反正你只要到了出口,吃了忘憂丹就什麼都不會記得。沈星暗想。
“我和他們是差不多的人。”沈星半真半假地回答。
安長歲吃著糖葫蘆,低著頭沉默,最終忽然擠出一句仍然沒有稱呼的問話:“和你一起的人,是不是慕軒?”
沈星正喝茶,險些嗆了一口。
她該不該承認?
且安長歲這句話,如果不是用小孩子的聲音問出來的,她甚至能明顯感覺到質問的意味了。
“那個哥哥是不是慕軒?”安長歲重複問,語氣緩和了很多。
“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樣呢?”沈星避重就輕。
“倒不怎樣……我知道一點他的事。”安長歲道,“但我想他一定不是壞人,壞人是不會離開十方闕的。”
“你……傀儡門有求於他?”沈星打探。
“沒有。”安長歲輕輕搖頭,隨後又問出令沈星震驚的話,“姐姐,等我們出去了,你也要給我喂忘憂丹嗎?”
沈星一時啞口無言,她想起之前慕丹心給別人喂藥時候的情況,且這個藥就是慕丹心做出來的。
慕丹心這個行為是不是已經被很多人知道,並當成某種標誌了?
“我們可以做一個約定嗎,姐姐。”安長歲懇切,“今天千機塔裡的事,我絕對什麼也不會說出去。”
沈星皺眉望著安長歲。
剛剛安長歲一把抄起解藥毫不猶豫的樣子,確實並沒有給她太多好感。
這個孩子之後會不會為了別的原因告發她,猶未可知。
她現在越發覺得慕丹心的推測是正確的:安長歲絕不是個普通的孩子,很可能就是傀儡門監視他們的探子。
甚至,今天到底是不是安長歲故意引誘她進塔?
或者……是不是傀儡門想要滅口,甚至連同安長歲的命,也一併不當命了?
她一時有些唏噓。
“等我們出去了,不要讓我忘記,好嗎?我一定會把你發生在傀儡門裡的所有事情都好好保密。”安長歲仰頭望著她,眼神裡相當真誠,甚至確實能看到許多歉意,“我不想忘記今天的事……”
“為什麼,這裡沒什麼好回憶,怪嚇人的。”
“對我來說算個好回憶。”安長歲小聲,“姐姐一直在保護我,姐姐是個好人。”
“這沒什麼,換了別人也會這麼做的,你可以忘記我。”
安長歲用力搖頭。
“……那你保證?”沈星沉默片刻,有些遲疑,仍沒有給一個確定的回答。
“我保證。”安長歲舉起右手伸出小指,鄭重其事,“我不想忘記。”
沈星嘆笑一聲,也同樣伸出小指,勾住了安長歲的手指。
*
沈星和安長歲繼續往上走。
一路並不算平安,他們無數次經過遍佈陷阱的迴廊,有些甚至會坍塌,或左右兩側擠壓過來,但慶幸次次有驚無險。安長歲從一開始只躲在她身後,到後來膽子慢慢大起來,開始主動先給沈星提出些建議——傀儡門的機關常常有規律可循。
沈星無法計算自已在塔裡過去了多久,但朱雀尾的疲勞斷鏈提醒一直沒有彈出。安長歲因為疲憊中途睡了好幾次,沈星完全睡不著,給安長歲準備好了毯子枕頭,便在坐一邊守著。
安長歲睡覺的時候會縮成一團,彷彿環抱自已的嬰兒,也睡得並不踏實。
“媽媽。”安長歲啜泣似的,閉著眼含糊地說夢話,“好疼,媽媽。”
沈星有些動容,起初以為安長歲受了什麼傷,但大致看一看又看不到傷口。
沈星給安長歲掖了掖毯子,並把手搭在安長歲的肩膀上。
不知道安長歲的媽媽在哪裡。沈星想。
也許遊戲裡給安長歲設定了新的母親,又也許遊戲裡設定他是個母親去世的孤兒。
想到這裡,沈星便打消了自已的好奇心——她如果在安長歲醒來後詢問,想必安長歲會十分傷心。
“姐姐,你好像一個……我夢裡的人。”安長歲醒來後仍然縮著身子,望著沈星輕聲道。
沈星嘆笑著搖搖頭,只得把東西收好,再扶安長歲起來繼續走。
大概是因為她陪在了安長歲身邊,所以讓安長歲感到了一些溫暖吧。
*
隨著離開最後一道石門,沈星終於得以重新看到陽光。
她渾身都鬆弛了下來。
塔頂是個鏤空的亭子,沈星直接靠著柱子癱坐在地,看到安長歲在一邊歡欣地取回了被欄杆卡住的喜鵲。
她一時感到欣喜,又相當疲憊,彷彿做完了一臺極為艱難的手術,放鬆下來後終於感到了勞累。
亭子的另一邊是一道梯子,順著爬下去就可以到達地面。
“姐姐。”安長歲收好自已的喜鵲,又轉向她。
“你先去吧,我累了。”沈星擺擺手,“我過一會兒就會下去。”
她仍有糾結,如果她在安長歲轉身準備走的時候拉住安長歲硬喂一顆忘憂丹,不論對她還是慕丹心來說,絕對是最穩妥的辦法。
但她明明已經答應了安長歲,不會這麼做。
“姐姐,對不起。”安長歲垂下眼睛,並沒有離開。
“什麼對不起?”沈星一頭霧水,沒能明白過來,“之前說過了,這件事不怨你。”
是她猜中了什麼嗎?
“是我不好。”安長歲侷促道,“我是故意這樣做的。”
“我猜到了一點,可能是傀儡門,或者你們的門主指使你做的。”沈星舒一口氣,並沒有為此震驚或意外,“總之怨不得你,你也險些沒命。”
“其實,我,我不會沒命。”安長歲小聲認錯,“孟門主不會讓我出事的,所以……對不起。”
孟如煙?沈星警覺起來。
“你們要修那顆人頭,要想能用新的身體站起來,就要用到一顆玲瓏心。”安長歲絮絮,“那顆心相當珍貴,無價無市,造出來全憑運氣,整個傀儡門現在只存餘兩顆。”
“……所以?”
“傀儡門不想讓這顆心流落到惡人手裡。”安長歲輕聲,“那個哥哥,他的易容術很精妙,但他的來路和身份都太像慕軒了。臨安樂樓才出過事,你們便拿了那顆人頭來,要做這麼困難的活計。而且,十方闕近期剛剛撤掉了慕軒的懸賞,我們想知道,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沈星望著安長歲不語。
“但無論如何,姐姐你是很好很好的人,有勇有謀,所以哥哥一定也是一樣的人。”安長歲抿著嘴唇,“門主說過,如果你們透過了考驗,她想見一見你們。”
考驗?
沈星一時感到荒唐。為了拿一個喜鵲進入千機塔的時候她沒有憤怒,安長歲沒能及時逃走而拖她後腿的時候她沒有憤怒,安長歲搶走解藥的時候她也沒有憤怒,但現在她著實有些生氣了。
她素來討厭被欺騙,可現在她回想起千機塔裡的種種,越發感到自已像個被人戲耍的小丑,或被俯視的考生。雖然她給出了滿分,但她還是感到極不舒服。
她本以為的犧牲,全都成了一場可笑的檢查。
雖然她能明白傀儡門這麼做的緣故,但被審視的不適還是揮之不去。
除此之外,她對孟如煙的評價已經相當之差:如果她真的是什麼惡人,安長歲在千機塔裡就算不被機關所傷,也會成為她試探機關的墊腳石。
孟如煙居然用一個十歲小弟子的生命做這種賭局,著實齷齪。
她沒有發作,但安長歲似乎發現了她的憤怒。
“對不起。”安長歲再次小聲道歉,“那顆心確實太珍貴了,傀儡門不能盲目信任別人。”
“……沒關係。”沈星勉強擠出一句。
除了沒關係,她也沒法說出別的話了。就算慕丹心沒有囑咐她,她也不好和安長歲大發雷霆。
總之,她能見孟如煙了,七床也能重獲自由,這終究是個相當的好訊息。
“哥哥還不在這。”安長歲摸出一把竹哨,託在掌心裡交給沈星,“等到他來了,你們到塔林來。吹響這個哨子,孟門主就會來見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