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遲遲,草長鶯飛。

小黑驢子拉著一車載滿的乾草,在悠悠青草間壓出了兩道不深不淺的輒印,捲起一層塵土。

車中乾枯的草垛上,躺著一個少年,他的身上穿著一件已洗得發白的粗舊麻衫。

他的嘴角輕揚,卻並不是在笑。

他不笑的時候,嘴角也是微微向上翹著的,猶如彎彎的月亮,又似初綻的花瓣。

俗話說,嘴角上翹不是騎馬,就是坐轎,可是他坐的卻是驢車,拉貨的驢車,還是一輛搶來的驢車。

可見,既定成俗的東西,也不一定都是對的。

他的嘴裡叼著一根乾草,看似有些散漫不羈,可是他的眼睛卻很專注地盯著一個地方。

他的手指白皙而修長,骨節分明而有力,每一個最先看到他的人,都會不自覺地先注意到他這雙手。

他的手指,確實比尋常人都要修長幾分。

他也同樣很滿意自己的這雙手,這雙手,在最近的半個月以來,已經得罪過了不下千人。

這樣的一雙手,見過了他的人若是再看見了,也一定會躲得更遠些。

如今,他的十根手指卻在靈巧地穿梭著,他的手中,編織著幾片乾癟的棕葉。

他的眼睛出神地盯著自己的手,他手中的草編,正如那女媧娘娘手中的泥人,他將全部的心思沉浸其中,似乎編製成型了,就能賦予這手中的東西生命一般。

他的手還沒有停,車前的驢蹄卻輕輕一揚,在一聲嘶鳴中突然停下了腳步,似是再也不肯向前挪動半分。

粗衣少年被這驟停的車軫一震,也不由得停下了手中的小玩意,順著淺草蔓延的地方望去。

遠方,傳來一陣陣“合吾”的聲音,這是喊趟子的聲音。

聲音漸漸變大,不遠處,已緩緩走來了一隊鏢車。

車是獨輪車,最適合走這樣崎嶇不平的山路。

推車而行的不是騾馬,是人。

因為人比畜生聽話,也比畜生安靜,他們不想被別人發現的時候,就很少會有人會發現他們。

車前的鏢旗上沒有任何的字,幾乎什麼顯眼的標識都沒有,看不出是哪一家的鏢局。

可伴著這醒目趟子聲,倒真是讓人有些分不出,這究竟是明鏢還是暗鏢了。

也許,虛虛實實,真假難辨,他們本就是想讓人這樣認為的。

只是,驢子必然不會因為這樣低調而行的一群人卻步不前,能夠預知危險是動物的本能,它一定是感覺到了潛在的威脅。

殺氣,粗衣少年自然也已經感覺到這股子殺氣。

他只是靜靜地躺在草垛上,又專注地看向了自己的手。

押鏢的人在路上沉穩地邁著步子,一路上十幾輛車竟排列得整整齊齊,最前面的人先邁出一步,第二輛車便緊跟著邁出一步,緊接著第三輛,第四輛……

好似他們早已經過了嚴苛的訓練,訓練到如此的默契。

一步接著一步,這神秘而詭異的步調在山路上行走著,聽起來卻讓人覺得十分舒服。

突然,最前面的人停下來了。

後面跟著的人,也都逐一停了下來,還是那般整齊。

可是這突然停下的腳步,讓已經習慣了這連貫聲的人聽起來,只覺得像是一道尖銳而刺耳的嘶鳴劃破了曼妙的樂曲,極不協調。

他為什麼停下,他已看到了。

向他們迎面走來的,是一個挑著擔子的老夥計。

擔子上是兩缸酒,一前一後,隨著這個人的走動有節律地搖擺著。

老夥計走到最前面的人跟前,停了下來,所以這一隊人也全都停了下來。

“道上的兄弟一路都辛苦了,來碗酒解解乏吧。”老夥計朝著第一個人咧嘴一笑,露出了一排黝黃的牙齒。

最前面的人並沒有回話,也沒有動,後面的人便也跟著一動未動。

遠處那草垛上的少年已經眯起了雙眼,看著他們。

這樣沉穩的秩序,倒是讓他有了三分興趣。

看著最前面的人既沒答應,也沒回絕,老夥計放下了肩上的擔子,從壇中舀了一碗酒取出來,遞到他面前,“真不是老頭子在吹,凡是沒喝過我老張家自釀的白雲邊,都不算是來過這荊州城。”

“白雲邊?”

帶頭的人目光已經落到了這碗酒上,因為他已聞到了酒香,實在是香,他也不得不承認,在這樣的地頭山野,能夠喝到這樣一碗酒,實在是一種福氣。

“聽口音幾位是外地人吧,自然是不知道我荊州的名酒。”老夥計垂頭笑了笑,端起酒碗自己先一飲而盡,喝罷長呼了一口氣,似是回味無窮,“當年酒仙李太白秋遊洞庭,乘流北上,聞得此酒作下一句,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雲邊。咱們荊州的酒巷子雖深,可有著這白雲邊,卻也從沒服過那汾陽杏花村。”

“的確是好酒。”帶頭人也深吸了一口氣,緊緊地盯著那老夥計的手,“去,給這些兄弟一人打上一碗。”

老夥計點頭應和,笑得合不攏嘴,整整十一個人,十一碗酒,這是他平日裡跑上好幾個山頭也不一定碰得到的生意。

他的動作很熟練,很快的,便將酒全都送到了每個人的手中。

可是,沒有人在喝。

後面的人,都等著前面的人先喝。

只要第一個人不喝,那其他的人也絕沒有一個敢先喝。

酒香順著風飄了過來,草垛上的少年只輕輕吸了一口氣,卻皺起眉來搖了搖頭,一臉嫌棄的樣子。

他還是在看著自己的手指,自己手中編織的東西。

“爺?不知這酒合不合您的口味?”

老夥計還在仰著頭看向那第一個人,他在等一句回應,別人可以瞧不上他,卻不能瞧不上他釀酒的手藝。

帶頭人將碗慢慢遞到嘴邊,酒香清冽,酒色剔透,碗中澄澈的酒水就像是一面鏡子,倒映著身後的如黛青山。

他看到,山石背後,有什麼東西反著強烈的光澤,一閃而過。

烈日下會反出光的,只有金屬,而這裡會存在的金屬,只有刀劍。

“亮青子,擋風!先廢了他一雙招子!”

帶頭人一把將手中的碗擲碎,進而在同一時間抽出了身上的一杆長槍,一丈一尺長的九曲槍。

身後的十個人也幾乎是在同一時間一齊將碗摔碎,一齊拔出長槍,同樣的槍。

老夥計的身手也並沒有比他們慢上半分,他回身從扁擔中抽出一把銀刀,就向後躍出三丈開外。

山後也突然衝出了十餘人,每個人的手中也都拿著一柄同樣的刀。

這把刀的型制很是奇特,江湖上慣用的刀,不論是環首刀,橫刀,亦或是偃月刀,大部分的刀都是直刀。

可這把刀,卻是彎刀。

“雁門關外,路徑刀。”持槍的帶頭人駭然道,“你們是胡人?”

“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識相的,就把那批紅貨留下,興許還能留幾位個全屍。”說話的人,卻不帶半分關外口音,黑話也說得極為順溜,好像就是土生土長的當地人一樣。

“你可知我們保的是誰的鏢?”

老夥計聽聞此言,卻是仰天大笑起來,“若非是判官盟的鏢,公子也不會派我們來取。”

“好大的口氣!且不論他是誰家的公子,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我判官盟都照打不誤。”帶頭人一把掄起長槍,一邊抵住鏢車站到前面,大喝一聲,“佈陣,輪子盤頭!”

只見後面的一排人迅速將鏢車圍城一個圈,每個人也都站在自己的鏢車前,持槍對外,形成了一圈嚴整的長槍陣。

槍陣緊密,環環相扣。

彎刀詭譎,唯快不破。

明明每一柄槍都像是陣眼,可偏偏不論他們攻哪一處,都被默契無間的槍陣合力抵回。

刀落,槍挑,刀回,槍戳。

路徑刀與九曲槍碰撞的聲音,此起彼伏。

誰也沒有吃到虧,卻也沒有佔到半分便宜。

判官盟的陣法向來如此,不論是疏而不漏縛魂網,還是這金環九曲長槍陣,同樣都是意在自御,卻不忍傷人性命。

所以他們重在守而非攻,只要無人能破,便無法可解。

整整十一個人,動作卻是出奇的一致,他們之間完全不需要任何的交流,就足矣用這無間的配合將敵人擋在陣外。

槍陣雖然完美無缺,可這十幾把彎刀卻也不是吃素的。

就見他們幾人依次踩上另外幾人的肩頭,循序而上,疊起了一座山。

如果不能分破各處陣眼,那不妨集所有人之力於一處,且看他一人要如何守住這十幾人的夾擊。

他們的局已設好,卻不曾想,自己早已落入了別人的局中。

不遠處,傳來了一陣清朗的笑聲。

不知為什麼,聽到這笑聲,二十幾個人卻突然都停了下來,循聲望去。

一頭小黑驢輕叱一聲,似笑非笑地朝他們迎面走來。

他們當然看得清,這笑聲不是發自驢子,而是驢車上的少年。

少年仍是一眼都沒有看他們,他在很認真地看著自己的手,還在自我陶醉著,是什麼樣的天公作美,才能生出來這樣一雙靈巧而好看的手。

“閣下在那邊看熱鬧,可看得久了?”

持刀人剛想回身拔刀,可是他只微微挪動了一分,就已察覺到哪裡有些不對勁,突然停住了身子。

“別動,千萬別動。”

少年悄聲說著,他的臉上掛著天真爛漫的微笑,可是他的眼睛已像條毒蛇一樣譏誚地望著他。

持刀人覺得渾身上下像被割開了無數道口子一樣的刺痛,這痛處來自臉頰,來自手臂,來自大腿,來自他全身上下所有和方才相比,挪動過的地方。

而這些地方,確實都已被割開了無數條裂口。

裂口很小,所以血只一點一滴地往下滲著。

他的周圍,佈滿了蜘蛛網一般粗細的銀絲,層層疊織,從他身體的每一處空隙穿過。

從他的髮間,從他的衣襟,從他的腋下,從他的腿間,甚至,在他持刀的右手名指與小指間的縫隙裡,都有一根看不清卻摸得著的蛛絲。

絲網細密,不留任何空隙,卻堅韌如鋼,但凡肌膚碰觸到它的瞬間,就會被割裂。

他只是剛剛一個轉身的念想,只是稍微距離原先的位置挪動了一下,便已如蛛網上的獵物被死死黏住,再也不敢動彈半分。

他握刀的手漸漸鬆了下來,刀,掉落在地,卻被途中碰到的蛛絲割裂成了無數段碎片。

好細的蛛絲,若非他此時靜下來仔細去看,根本就毫無察覺這些蛛絲的存在,而這樣的蛛絲,卻能削金斷鐵。

此時,這裡沒有一個人敢再動,因為這裡的每一個人,都像他一樣,被這樣的一團蛛絲緊緊包裹。

一整圈的九曲長槍陣,一整排的彎刀破門陣,就這樣全都籠罩在一片蛛絲錯雜交織之間。

是怎麼樣靈巧的手,能在他們毫無察覺的瞬間,便將這片蛛絲編織出來,又將他們一網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