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牌聲,已經消失在角落裡。

角落裡的人,也不知什麼時候起,已經不在。

拾兒的餘光一直盯著她,看著她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跑到街上。

那條街,也與往日有些不同。

微風輕卷著幾張白色的天圓地方的小紙片飛進屋中,這紙片不是別的,正是那祭奠亡靈的冥錢。

街道肅清,兩側站滿了圍觀的人。

圍觀的人裡,當然,也有小荷。

出事了……

拾兒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個,雖說已經迫近寒食節,在外燒紙什麼的也並不罕見,只是,這麼大陣仗的,在渝州城內,她還真想不出會是什麼人。

她也走出了鋪子,走進了圍觀的一眾人中。

來的人並不是很多,只是很特別,特別到連所有的暗哨都不敢靠近。

她出來的晚了些,看到的只是這些人遠去的背影。

走在最後的,是一輛馬車,車上放著一具楠木棺材。

棺材板還沒有上釘,一路上,搖搖晃晃。

再往前,駕車的人是一個小姑娘,披著麻衣,一條白綢挽著兩個俏皮的髮髻,只是她的臉上,已是死灰一般黯然。

再往前看去,八個帶著崑崙奴面具的人,步履沉穩,每走幾步,就揚手往街邊撒上一摞紙錢。

紙錢隨風飄散,散進了各門各戶。

這面具,他們都是識得的。

但凡帶著崑崙奴面具的人,都是加入了江都判官盟,自此隱姓埋名,消失於江湖中的人。

他們不再有名字,也不再有過去。

餘生,都只是為了贖先前的罪。

江都的人,這時候來了,還來得這麼高調。

這一隊人走去的方向,不是別的,正是那飲風閣。

這讓拾兒心裡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帶著棺材去飲風閣,是去找麻煩的。

只是,她印象中,渝州並不會主動得罪江都,卻不知這棺材中,躺的是什麼人。

她也跟著走上前去,如果這些是找麻煩的人,那這些人只能踏著她的屍體,再進飲風閣,別無他選。

這些人走得並不慢,卻也說不上快,所以拾兒很輕鬆的,就追了上去。

追到最前面,看到了,走在最前的那個人。

最先看到的,是他騎著的一匹棗栗色頭細頸高的汗血寶馬,馬兒身形矯健,耳入撇竹,眼如鳥目,齒欲齊密,上下相當,口欲紅而有光,如穴中看火。

但看其馬,已是馬中千里者。

再看其人,亦是萬里無一。

輕薄鐵騎入夢來,不肖亡魂結仇淵。

也曾鮮衣怒馬時,但教輕狂總少年。

折花還向檀郎唾,卻笑不解桃花面。

俠骨應作潛龍在,柔腸啼血化杜鵑。

生當憑信斬閒言,死亦秉心執塵念。

金鱗豈是池中物,扶搖直上九重天。

須臾已淪煙波客,烽火中生萬古廉。

追魂寒槍引一快,我自浩然氣自翩。

這,就是那帶頭人。

判官盟的人,只有不戴面具和戴著面具的兩種。

這兩種人的區別,只有願被世人看到和不願再被世人想起。

判官盟中,無論是忠肝義膽的俠客壯士,還是十惡不赦的亡命之徒,只要拋卻了過去的種種,都有他們的一席容身之地。

而判官盟的存在,就是專為蕩平世間不平事,解盡凡塵不解仇。

一群群人,帶著疏而不漏縛魂網,將一個個逃亡流竄的通緝之人繩之以法。

不論那人所犯罪惡大小,都會予之一個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機會。

只是,得到了這機會,就再也沒有過去的自己。

斬斷過去,即使他曾經是什麼大奸大惡之人,也再不會被人認出。

因為他們的臉上,都有一個崑崙奴面具。

江都的崑崙奴已經太多,放在一起,沒有人還能認出來他們曾經是什麼人。

這,都只是一種選擇。

有的人的過去實在是太為不堪,所以選擇戴上了面具。

從此,沒有名字,沒有臉孔,只有代號。

甚至崑崙奴面具彼此之間,都不知道對方曾經是誰。

而有的人,沒有什麼不光彩的過去,也不怕出現在世人面前。

他們便是,沒有面具的人。

這一行人中,棺材裡的人有沒有面具不得而知,駕車的姑娘,自是沒有的。

拋灑紙錢的八個人,顯然都是已經沒有面孔的人。

只有那最前面的,騎著馬的人,他,也沒有面具。

一襲玄色戰袍披裹在身上,束著衝冠於頂的髮髻,雖然騎在馬上,但依稀可見此人身形高大魁梧。

他一手持著韁繩,另一隻手握著一把一丈三尺的長槍執於身後。

馬兒步伐穩健,人也巋然不動。

這把槍,拾兒也認得。

古有綠沉槍,一丈一尺長,虎頭湛金槍,一丈一尺三,梅花槍,槍長九尺。

也唯有那霸王槍,一丈三尺七寸,九九八十一斤。

而他的這把槍,比之那霸王槍,只多不少。

槍頭一尺三寸,槍身丈二,精鋼混金所鑄,銳利無比。

槍端雕鑄著一個陰陽魚的圖騰,魚眼處,鑲著的是兩枚崑山紅玉。

這,就是追魂槍,陰陽判官座下的大弟子葛中離所執的槍。

如果,她猜的沒錯,這事連葛中離都參與進來了的話,以她卑微的身份,自然是下不了場子的。

即使是這樣,可在他們已經快近飲風閣之時,拾兒還是隻身上前,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她站在最前面,一個人,擋住了路,與葛中離等人面對面站著。

這,才看清了持槍人的面容。

他的背影,遠觀,已是英姿凜然器宇不凡。

可是觀人觀面,才知道這判官盟的大弟子可謂是當之無愧。

一個人的鼻子決定了他面龐是否俊朗,一個人的眉眼決定了他心志是否傳神,一個人的唇角決定了他性情是否謙和。

從他的一舉一動,所發散出來的氣質,就可以看得到他所讀過的書,練過的武,認識過的人,做過的事,走過的路。

而眼前的這個人,第一眼看過去,讓她感到的是些許的震撼。

他的面龐清瘦猶如刀削,硬朗有餘而溫和不足。

整個人,帶著一種不怒而威的浩然正氣,將所有的邪祟都能震懾三分。

也難怪,他能做的了這自詡正義的判官之事。

說實話,這個葛中離,讓拾兒有些許的害怕,那種駭然,與顧影給人的感受完全不同。

顧影讓他們的害怕,是源自他本身的不近人情,他的冷漠,他的無情,和他與生俱來的孤獨與折磨。

他們對顧影,是不敢妄自揣測的畏懼。

而這個人,讓他們害怕的是,他本來,就是秩序的化身。

他是一切公平的制裁者,但凡有一點私心的人,見到了不容置疑的威嚴與秩序,都會心有餘悸。

他們對葛中離,是不由自主的敬畏。

兩個人,同樣的面如寒霜,無悲無喜。

不同的是,顧影走在街上,你不會知道可能因為你的哪一句話觸怒了他的逆鱗,變成了他的刀下亡魂。

而葛中離,你也不會知道曾經犯下過什麼樣的錯,讓他覺得不可饒恕,一杆追魂槍,將你押回判官盟候審。

顧影是那深不見底的黑夜,如墜寒淵;葛中離就是那耀眼明亮的白晝,奪目刺眼。

顧影是那逐華清冷的孤月,蒼茫寂寥;葛中離就是那不容直窺的烈陽,莊穆威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