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真的可以去嗎?可是這樣不合規矩。”

方芸娘雙手搭在一起,在娟帕的掩蓋下雙手緊緊地掐在一起。楊正恩居然說讓她回門,要知道,妾室就跟奴僕差不多,不過是玩物般的存在,哪裡有回門看爹孃的資格。方芸娘活了兩輩子從來沒聽過誰家讓妾室回門的事情。若是真有這種事,還不定被人怎麼笑話呢。

方芸娘嘴上說著不合規矩,那一雙看向楊正恩的眼睛卻是亮得嚇人。楊正恩輕笑,下意識想要將手搭在方芸娘頭頂撫摸幾下,可是毫無動靜的手臂卻是讓他的好心情重新冷了下來。

“自然是真的,待會二弟來了,讓他代我同你一同回去。一會兒你拿上我的手信,去庫房挑一些回門的禮物。”

方芸娘大喜之下,呲溜一聲滑跪到床下,光著小腳笑眯著眼衝楊正恩磕頭:“那妾身便在此謝過爺了。”

說話間就聽到了院子裡傳過來的楊安風風火火的腳步聲,方芸娘趕忙穿好鞋,先一步去開了房門迎接楊安。

門一開,楊安看都沒看方芸娘一眼,大喊著“大哥,我來了”就奔向了床榻。

楊正恩跟楊安說了這件事,惹得楊安皺眉直往方芸娘那邊打量。

方芸娘有些緊張,拿著恭桶走過去的腳步都邁的不似之前那般大。

楊正恩是個好說話的,也可能是他常年在外不太懂這些規矩,只當讓二弟帶她回門是尋常賞賜,不知道這件事要是真辦成了會讓將軍府丟多大的臉——甚至會成為貴族圈子裡的笑話。

方芸娘已經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她其實無所謂回不回去尚書府,她只是放心不下孃親,想去看看張氏。

上一世,她嫁給顧博川后回門時壓根就沒見到張氏的面,只跟顧博川帶著薄禮,匆匆見了方尚書一面便因方尚書事務繁忙離開了尚書府。

之後一直到顧博川高中狀元,方尚書才大張旗鼓地擺了宴席,邀請這讓他長臉的女兒女婿上門。

只是那會張氏已經去世,方芸娘連張氏的最後一面都沒見上。多方打聽更是不知道張氏死因,只聽說是在她嫁人後不久突然暴斃。

這是方芸娘心中的痛,張氏雖生得一張好臉,卻實在不會討好人那一套,她也沒什麼本事,跟方芸娘兩人在尚書府過得堪稱悽苦。可是張氏卻給了方芸娘她能給的所有,方芸娘愛她。

如今要是真能借著將軍府的光回門看看張氏,可能方尚書看在將軍府的面子上也會對張氏好點。自已在楊正恩這邊盡心盡力,也許能照拂著張氏。

方芸娘拿著恭桶終究是走到了床邊,她把恭桶放下,衝楊安福了個禮。

楊安看看方芸娘再看看自已大哥,這要求他不知道是大哥自已想這樣做還是這個看著乖巧的女人哄騙著大哥提出來的。

這於理不合會讓將軍府丟臉的事他自然是不想做的,可是這是大哥提出來的,自打大哥出事後,整日跟個活死人似的躺在這床上,看了一段大夫便再也不讓大夫看了,每天的話也很少,就連出恭這件事,如果自已不主動過來,大哥就算失禁在床上,也不會言語。整個人一點活力也沒有,給人的感覺就是他在活活等死。

沖喜這件事還是尚書府主動找上門說的,大哥雖然不同意,但他磨了幾次以後也就默許了。該說不說,自打這女人抬進大哥院子後,大哥的話比以前多了不少。

思及此,楊安開口問道:“你想好回門要帶什麼禮物了嗎?”

聽楊安這麼說,方芸娘心中狂喜,忙開口道:“妾身自知身份卑賤,不敢帶什麼回門禮物,只求能回去見一見我姨娘,寥慰思母之情。”

方芸孃的親母只是個妾室,她在外不敢稱自已母親為孃親,只敢喊姨娘。

楊正恩淡淡開口,聲音粗獷平穩:“我既已許你拿我手信去選回門禮,你去選便是。一份回門禮物,我楊正恩還能拿的出來。”

楊安皺了皺眉,不滿道:“我大哥既然已與你說好了,你照著來便是,莫要整這嘰嘰歪歪的一套。”

方芸娘身形一滯,低頭應了聲:“是。”

方芸娘上一世因為顧博川的原因,被封了誥命夫人,接觸貴族圈後才知道他們對門第對規矩要求有多嚴格。地位低的人,稍有不慎,只要惹了貴人不悅,便要付出難以承受的代價,甚至是自已的性命。

所以方芸娘這一世以妾室的身份被抬入將軍府,才會這樣的小心翼翼。她比誰都知道這些貴族有多不把人命當回事。

楊安伺候著他大哥出了恭,方芸娘給楊正恩清潔乾淨,將恭桶交給門外的下人後,自已也淨了手。

楊安將楊正恩的信物隔空拋到方芸娘手中,頭一甩:“走。”

方芸娘趕緊快步跟上。

將軍府的幾位公子都是常年練武之人,行走時步子邁得又大又快,偏偏方芸娘個子還小,又穿著長裙,跟得十分辛苦。

七拐八繞的到了庫房,楊安跟管家說了一聲,管家開了庫房,讓方芸娘進去挑選。

滿屋的寶貝,多是一些珍貴的武器,餘下的便是一些玉器和金銀。

楊安倚在門邊,雙手交叉抱胸冷眼看著,在方芸娘手要摸上木架上的劍時,他冷冷開口:“武器別動,這些都是我大哥從各處收集來的,以後等我大哥好了還要用。我大哥是允你回門了,但是你要記得自已的身份,那邊有裝金銀的箱子,自已拿些金銀帶上,我再讓管家從大庫裡找些禮物帶上。”

方芸娘像被定身一般,背脊一節節僵硬,眼神一恍惚,收回指尖,走向了角落裡的金銀箱子。她也不敢拿金子,拿了一塊銀錠子捧在手上,走到門口讓楊安過目。

楊安瞥了一眼,冷冷地收回目光,肩上一使力站直了身子,轉頭吩咐了管家幾句,自已就往外走。

方芸娘將銀錠子收到長袖下,跟在楊安後面疾走。將軍府是先帝親賞的府邸,是這京中佔地面積最大的府邸。方芸娘擔心一個跟不上,再跟丟了楊安。

跟著楊安一路走到側門,門口已經停好了馬車,楊安長腿一跨直接上了馬車旁的一匹棗紅馬背上,馬打著響鼻踢踏幾步重新站好。

楊安坐在馬上面無表情地看著方芸娘踩著小凳坐進馬車車廂裡,又等了片刻,管家領著幾個僕人捧著已經包裝好的禮盒走了出來,將東西放到了車廂裡。

楊安轉頭,雙腿一夾馬腹,說了聲:“駕。”

棗紅馬甩甩腦袋,踢踏著往前走。馬車在楊安身後緩緩啟動,隔著兩三步距離在楊安身後跟著。

方芸娘坐在車廂裡,透過一起一伏的窗簾看外面的街景。當馬車行駛到能看到尚書府的大門口,方芸娘倏地收回了視線。

楊安勒停了馬,長腿一邁側坐在馬鞍上,腳下一點從馬背上跳了下去。他落地後抬頭瞅了瞅尚書府的門匾,心中冷哼一聲,走到馬車旁,掀開馬車的簾子,說道:“下來。”

方芸娘將禮盒往兩邊挪,空出一點位置繞了出去。

車架有些高,楊安擋在車架一側絲毫沒有讓開的意思,方芸娘也沒看到誰將小凳放到下面,深吸了口氣,想著要不跳下去算了。

楊安拽了下右邊的袖子,將自已的右手罩在袖子裡,將胳膊往前一伸,重複道:“下來。”

方芸娘詫異地看了楊安一眼,尚書府外面就是條馬路,對面就是商鋪,現在還不到午時,街上人來來往往。楊安這一過來,有多少雙眼睛看著,在尚書府門口扶方芸娘這一下,給足了方芸娘面子,也給足了尚書府面子。

方芸娘已經可以想象到,今日過後,會有多少人說尚書府有面子,區區一個姨娘生的女兒,入了將軍府當個妾室,將軍府都能讓其回門,而且還是將軍府二公子親自送回來,還親自扶其下車。不少想投將軍府無門的人,都會改來尚書府曲線救國。

方芸娘很快就收回了思緒,搭著楊安的手臂下了馬車。

跟車的僕從已經從車廂裡將禮盒一件件捧出來了,就跟在楊安和方芸孃的身後。

上一世,方芸娘和方雲春是同一天回的門,方芸娘跟顧博川帶著薄禮連她爹的面都沒見到,也沒見到她孃的面。

方芸娘在緊閉的書房門外,聽到了方雲春的哭罵聲,還有她爹和嫡母的哄勸聲。那一回,方芸娘在尚書府門外見到了將軍府的馬車,可是好像沒看到楊安,只有方雲春一個人回來。

方芸娘垂眸,按她嫡姐的性子,想必在將軍府也過得熱鬧,只是將軍府終究跟尚書府不一樣,或多或少要收斂著點。

一進了府,楊安就避嫌似的把手背到了身後:“你不是想見你姨娘嗎?帶著禮物直接去吧。”

方芸娘轉頭看了一眼捧著禮物低頭跟在她們身後的僕從,有些猶豫,一句“不合規矩”在唇齒邊繞啊繞,繞成了一個福禮和一聲極輕的“多謝”。

若是論合不合理,自已一個妾室回門,本身就不合理數,何必還講究些有的沒的。二公子怎麼說自已怎麼做便是,將將軍府的好都記在心中,回去加倍報答大公子。

謝過了楊安,方芸娘帶著一眾僕從就往她孃的院子趕。

院子本來就偏,現在回來一看,院門外連個伺候的婆子都沒有了,更是顯得淒涼。還沒有進去,方芸娘就聽到了她娘壓抑的哭聲。

方芸娘心中一緊,也只當是思女心切,加上自已又成了孃親一直不願意的妾室,孃親心中只怕更是悲從中來。

“娘,女兒回來看您了。”方芸娘進園後大喊。

只聽屋中哭聲戛然而止,方芸娘快跑進去,就見張氏正慌張地擦拭眼淚。瞧見她進來,張氏擠出一個笑臉,溫聲細語道:“怎麼今日回來了?”

張氏手中的繡帕並未全放下去,遮掩在臉側。可是即便如此遮掩,方芸娘還是看到了張氏臉上的巴掌印。

方芸娘心口猛地跳了下,幾步過去拉下張氏遮擋的手。張氏雙頰紅腫,巴掌印清晰可見,衣服領口處還有殘存的血痕。方芸娘伸手過去捻住那血跡,尚未乾透,很輕易便能推斷出剛剛捱過打不久。

方芸娘想到上一世說張氏暴斃,如此看來,這個暴斃裡面大有門道。

她咬緊牙關,不可謂不恨。

張氏將方芸孃的手擋開,既然已經瞧見了便乾脆不再遮掩。張氏臉上擠著笑,拉著方芸娘坐下:“快來讓娘看看我兒,娘還以為這輩子就見不到我芸娘了。”

張氏的聲音裡還帶著沒落下去的哽咽,偏偏又要裝作若無其事,這樣一來反倒是聽得方芸娘心酸不已,眼眶裡也蓄了淚,眨也眨不下去。

跟在方芸娘身後過來的那些侍從,走到門口便停了。屋子裡沒有主子的允許是不能進去,只好站在門外低聲詢問:“方姨娘,禮物放到哪裡?”

方芸娘這才想起身後還跟著人,光顧著高興了,把這茬給忘了。她藉著起身往門口走的功夫,不著痕跡地用袖子抹了眼裡的淚,走到門口,衝侍從說:“都擺進來吧。”

將軍府的侍從規矩嚴,進了屋子個個都低著頭不敢亂看,將手中的禮盒放到方芸娘指的桌上後,便彎腰退了回去。

在侍從魚貫進屋的時候,張氏便受驚般地站了起來。瞧著他們對方芸娘態度恭敬,提上來的一顆心才慢慢地穩了:“這是……”張氏猶疑地問了出來。

方芸娘臉上帶笑,拉著她孃的手走到桌邊:“今兒不是回門嗎,這是將軍府大公子讓女兒帶來的禮物。”

說著話,方芸娘將袖中的銀錠子塞到了張氏的手裡:“這是女兒自已的心意。”

單單是那華貴的禮盒,就知道里面放著的都是好東西,手中這沉甸甸的銀錠子更是讓張氏紅了眼。

張氏出身不好,一開始只是被方芸孃的爹買來做下人,誰知張氏越長越標緻,便被方尚書收了房,成了他的妾室。雖是妾室,也享了一段時間的恩寵,過了一段時間好日子。可是方尚書新鮮感過了以後,就將張氏徹底冷落了。

張氏賣的是死契,幹活也沒有工錢拿,當初得寵時也得了些賞,再往後就是每月固定的那一點月銀。這麼大的銀錠子,這麼多錢,張氏見都沒見過。

張氏紅著眼睛,看著方芸娘頻頻點頭:“對……回門,我兒出……三日了,應當要回門的。”

張氏說著話,便往門口跑,倚在門口往外瞧,想找姑爺的身影。

方芸娘跟過去,扶住張氏,解釋道:“大爺身體不好,在府中養病,沒有一同過來。讓府中二公子送女兒回來的,咱們這後院女子眾多,他一個外男不好跟進來。”

張氏臉上帶了喜色,她自已當了一輩子的姨娘,自然知道姨娘的地位有多低。如今唯一的女兒步了自已的後塵當了姨娘,卻跟正經出嫁的女子一樣三天回門,這是多大的恩賞,甚至是開了先河。足以窺見對方對自已女兒的重視。

張氏臉上瞬間有了光彩,帶了發自心底的笑:“病了是該養著,將軍府威名赫赫,便是娘也聽過將軍府的事情。這天下的好大夫都緊著他們用,一定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是啊,娘放心吧。那大公子是個脾氣和煦的人,為人也敦厚,待女兒也是極好的。”

方芸娘並未打算告訴張氏楊正恩的真實情況,楊正恩癱了這件事上一世直到方芸娘死都不知道,可想而知將軍府瞞的多好多在意這件事。楊正恩和楊安雖然都沒有提點她這件事不許說出來,但是為了保險起見,方芸娘還是在心裡給自已提了個醒。

而且就算是告訴張氏了,除了惹她多哭幾場,也沒什麼用。

張氏笑眯了眼,將方芸孃的手握在手中,拍她的手背:“娘看出來了,就衝給娘送這些禮物,娘也看出那大公子是個什麼人了。不過,芸娘啊,你自已也要有些心思,他便是對你再好,也難保有那恩寵不在的一天。”

方芸娘點頭:“娘擔心的,女兒都懂。”

兩人又說了些話,好不容易將張氏哄開心了,院門外有道大嗓門炸響:“什麼時辰了,夫人說的都忘了嗎?你那寶貝女兒已經給人做了妾室,像你一樣的下賤,你在這府中已經無用,日後也不會有什麼指望,你若還不乖乖聽話,小心你那張老臉!”

張氏在聽到這個聲音時,身子本能地抖了一下,臉上血色盡退,整個人顯出一副怯懦到極致的狀態。

方芸娘臉色也變了,她隔牆怒瞪聲音來源,恨不得現在就讓人將她打死。她多想現在是上一世當誥命夫人的時候,只要她一句話,便沒人敢欺負她娘,也沒人能欺負的了她娘。

婆子罵罵咧咧地進了院子,一晃眼瞧見院中站的井然有序的侍從們,一下子愣住了,嘴也老老實實地閉上了。

方芸娘推開孃親的手,小聲說道:“我出去看看。”

說完後便走到了門口,瞧見婆子後便笑了:“嬤嬤的氣派越發足了。”

方芸娘上輩子是做過誥命夫人的女人,只要挺直腰背,稍稍調整下表情,就帶出一股上位者的氣勢。她微微斂眼,睨著婆子:“將軍府派人送我來瞧瞧姨娘,你瞧,說話間時間就過去了,竟然就連累張姨娘錯了時間。”

婆子是主母身邊的婆子,跟在主母身邊練了一副好眼力。瞧瞧短短几日不見方芸娘就像換了個人的氣勢,再瞧瞧院中十幾個高高大大的侍從,心裡已經有了譜。便是她再看不上張氏和這個平時不招人待見的庶小姐,也不敢惹在將軍府正得寵的方芸娘。

婆子眼珠一轉,換了一副笑臉,點頭哈腰說道:“小姐說的哪裡的話,您聊,您聊。”說完轉身就走,身影到了院外看不見的地方,變成了急促的跑步聲。

方芸娘腦中想著有什麼辦法能幫下孃親,想來想去也沒想到什麼好方法。她若是楊正恩的正妻,她爹和主母也會高看張氏一眼,逢年過節的,再來看看張氏,張氏的身份肯定會跟著水漲船高。

可是自已現在也不過是狐假虎威,連她都不知道下次再來看張氏會是什麼時候,這份借來的勢又能護張氏到什麼程度。

張氏自打聽到婆子說話聲,整個人就不太對,她眼神飄忽兩隻手互相絞著袖子走到方芸娘身後:“芸娘,你先走吧,娘、娘還得去夫人那裡問安。”

方芸娘看著她娘在心中嘆了口氣,張開雙臂緊緊地將她娘抱在懷裡,在心中發誓,這一世她一定要想辦法幫孃親從尚書府這個狼窩裡逃出來,絕不會眼睜睜看著她“暴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