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議中,劉仰和陳忠等人向申式南發難的訊息,幾乎與朝廷詔令前後腳到達阿瓦。

自從上次吳品帶錦衣衛突然出手,私自抓捕並拷打餘承明和方綻後,申式南就讓人在京師通往阿瓦的路上建立鴿房。

朝廷動用快馬傳遞給申式南的調令,表明朱祁鈺的擔憂受怕和急迫不是一丁半點。而朝議當天關於申式南的訊息,也被沿途信鴿接力送達阿瓦。

兩相印證,申式南已經推測出事件大致的前因後果。

土木之變後,面對唾手可得的交趾,申式南已無力迴天。所有人撤回阿瓦,各司留下四百左右的宣化軍。由於馬上過年了,申式南打算年後再走。

朝廷詔令抵達阿瓦,訊息瞞不過眾人。大家陸續齊聚春水齋,想知道詔令說了什麼。

申式南只得吩咐大開筵席,連三嫂和阿蓋等人都被叫到春水齋的廚房幫忙。

“這徐侍講挺有意思,他居然為你說話,看來是真把你當女婿了。”內室裡,錢樟落故作輕鬆地笑道。

錢樟落一般不參與申式南的政事,可新到的詔令事關一家人的去留,夫妻二人決定先商量好,再與其他人說道。

申式南尷尬地笑了笑。徐椒椒說,她爹爹徐珵早給申式南算過,申式南姓名中五行屬火,而徐椒椒的椒椒屬木,有木相助火必旺。

申式南已經明白徐珵的意思,徐珵吐露了馮阿敏被陷害的一部分內情,以及哪些人在針對申式南,為的就是賣個人情給申式南。

徐珵倒也沒參與那些事,但他難以置身黨爭事外。

申式南當然不會莫名其妙地接受一個徐椒椒。他與信紹步的事,早向錢樟落坦誠相告。而與侯練之事,三人心知肚明,都沒有挑破。這已經讓他很是愧疚於錢樟落。

當時,聽錢樟落說完徐椒椒那事之後,申式南就開玩笑道:“范成大有詩云‘匝地東風勸椒酒,山頭今日是春臺’。椒性溫,與裴寒倒是相配。”

哪知一語成讖,徐椒椒與裴寒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竟然真的對上了眼。

聽了錢樟落的調笑,申式南心頭的一絲陰霾隨即散去。

“徐珵那老狐狸,想哪邊都不得罪,想都賣個好。跟他只能有限同盟,不可全信。”申式南道:“好在姨父已然無恙。不過,想要官復原職,拿回宅子,怕得等些日子。至於馮家的產業,怕是狼入虎口,拿不回來了。”

錢樟落道:“我明白,那些人折騰這麼久,總要收回些利錢的。倘若一點好處都拿不到,他們也不會輕易放過姨父。這些日子,就是苦了小姨。”

馮苞苞隨李滿倉到了鎮江,馮阿敏被誣入獄,家產被查抄,她母親一家沒地方住,只好暫時住進芷蘭香粉的作坊。申式南在京師沒有置辦田產,而馮苞苞的母親也不想連累錢淙流一家,堅決不住到錢家。

好在黎芷蘭是懂申式南的人,從公賬上支了點錢,以馮苞苞的名義購置了一座宅院,將馮苞苞母親一家安置妥當。芷蘭香粉本來就有馮阿敏和馮苞苞各一成的份。

如今的芷蘭香粉,有不同等級的包裝,已經進入千家萬戶,獨佔約六成的全國香粉市集份額。

那些人本來也想打芷蘭香粉的主意,可一查之下,發現芷蘭香粉背後站著含山公主、永嘉公主和武定侯等勳貴,以及李滿住和錢謝兩家,便不敢輕舉妄動。

隨著芷蘭香粉的壯大,利越來越高,申式南索性不自己開鋪子,而是將利益透過獨家供貨的方式,分攤給盟友,盟友在各自的地盤販賣所得之利全歸自己。

因此,建州衛的李滿住家、山西的胡觀家、福建的林美元家、徽州府的胡曉非家以及蘇州府一帶的蘇甦家等,全都在各自地盤上賺得盆滿缽滿。

“那些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等我回京,有的是時間查清楚。”申式南道。

隨後,夫妻商議決定,回一趟浙江老家,先去永嘉看看申式南的外公外婆,再看看錢樟落的祖父祖母,再一路北上回京赴任。

言嬰、王炬、蘇甦、方綻、譚海、羅喜財、林小稚、鄔藍等人,陸續來到春水齋二樓的茶室。茶過三巡,申式南姍姍來遲。

“你們一個都沒動。”申式南道:“就我一個人動,回京師,翰林院。”

“翰林院好啊。三五年後,我們就得改口叫侍郎大人了。”多年的交情,讓蘇甦發現了申式南神情有異,但還是說個吉利話活躍一下氣氛。

“蘇更生,你良心被狗吃了?我等交趾及雲南諸司大業未成,大人稀罕京官麼?”羅喜財不客氣地罵道。

羅喜財作為小地方的紈絝,如果不是申式南來到雲南,他可能一輩子就在臨安府或者雲南府,遛鳥逗狗,了此一生。

如今不一樣了,他可能是除申式南之外,最想實現克復交趾,以及雲南諸司改土歸流夢想的人。他覺得,只有這樣做事,才不枉來此人世一遭。

可申式南一走,鬼知道那夢想猴年馬月才能成真!因此,申式南調任他處,他是最難受的人,哪怕那個地方是翰林院。

“就是,針路和達貢那邊的雲南水師,六千人都已經能熟練操控戰船,上岸就能騎馬拉弓。”王炬也道:“可憐那些小夥子,一個個被曬成黑炭。”

所謂雲南水師,是幾人的內部叫法,對外的稱呼是雲南六慰同盟船隊。是木邦司、寮國司和八百大甸司各出八百人,車裡司、緬甸司和大古剌司各出一千二百人組建的船隊,分別駐達貢和針路兩個碼頭。

王振死在土木堡,但王炬沒有回去奔喪,他的巡海使和宣化軍監軍職銜還在,鄔藍和餘承明夫妻倆協助他操練水師。鄔藍和餘承明已經將船廠的職務移交,轉而專心負責船隊的事。

“寮國司、車裡司、八百司和緬甸司的馳道也基本丈量好了,就差木邦司和大古剌司的了。”言嬰語氣有些消沉:“大人這一走,馳道怕是修不成了。”

言嬰懂堪輿,算術好,他負責帶人丈量、畫圖。

“修馳道的器具、材料,我已經置辦了大半。希望別浪費了。”酸花也微不可見地嘆了口氣。

其實她是心裡很明白,申大人一走,她肯定也得走。但她不能說喪氣話,可又憋不出心頭的煩悶,於是也隨眾順嘴說了一句。

“是翰林院的五經博士。”申式南笑道。隨即拿出詔令給大夥傳閱。

“從三品懷遠將軍?怎麼還跟我們一樣,混了個武勳?”蘇甦看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嘖嘖,我這大侄子不到四歲,就已經是正六品雲騎尉,官比他定叔的正八品還高。”徐椒椒嘖嘖稱奇,伸手去摸了摸酸花旁申固的臉。

申固跟酸花最親近。徐椒椒廚房幫不上忙,但茶藝一流。

“去年,太上皇恢復銓選,廢除楊寓那一套保舉制,官員的考核委任就是吏部和聖上一起。吏部主薦文官,兵部主薦武官,可這是詔令……”言嬰也覺得奇怪。

詔令是聖旨,用的玉璽大印。一般的官員委任,是吏部發文用印。

所謂銓選,就是言嬰說的,官員的委任由吏部和皇上共同完成。而保舉則是除了主要的官員由皇帝任命之外,其他官員都是文官集團自己選出來的。

比如,地方上的知府、知縣,以及六部侍郎及以下的官員,基本都是文官選出來後文官自己任命的。正統九年,申式南查辦交趾風波案前,連刑部尚書王質都是文官們選出來的。那時的皇帝朱祁鎮才十幾歲。

正統元年,內閣首輔楊士奇改銓選為保舉。正統十三年,朱祁鎮長大了,廢除保舉,改為銓選。

眾人受申式南影響,都覺得三楊棄置交趾非常不明智——交趾和占城的水稻多好啊,宋時就大江南北都種了占城稻。交趾只要經營好了,能為北人提供多少庇護啊,看看三國時計程車燮,多少士人逃到交趾避難。

因此,言嬰對楊士奇非常不客氣,直呼其名楊寓。

“言先生這話倒是提醒我了。”申式南道:“從今往後,各位不要再提及與我的關係。切記,切記。”

“為何?”徐椒椒問出了大家都想問的。徐椒椒就是代表她爹徐珵與申式南聯姻的,這不能提,那以後徐椒椒可就成了受氣包。

嫁出去的女兒,到底是向著孃家多一點,還是向著夫家多一點,這可真不好說。如果徐珵看到徐椒椒與裴寒的那股膩歪勁,說不定會後悔走這一步棋。

“自太祖駕崩,兵部左侍郎齊泰受太祖遺命,輔佐建文帝,進為兵部尚書。成為顧命大臣後,齊泰與方孝孺廢太祖銓選制,改為保舉制。”申式南道:“永樂爺即位後,誅方孝孺十族,其中一個主要的原因,是方孝孺保舉了太多人。”

“這個事,與我蘇氏也有關聯,我多少知道一些。”蘇甦道:“誅十族是假,真正被誅連的,大多是方孝孺保舉升遷的人,有親戚,有朋友,有學子,以及朋友的親戚,親戚的朋友,還有朋友的朋友,親戚的親戚。”

眾人聽他說得那麼繞口,不由都笑了。

“沒錯。保舉制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被株連的人當中,以江南士紳居多。”申式南道:“那些人為官之後,個個無法無天,收了錢就敢為洪武爺懲治的貪官汙吏翻案,還架空五軍都督府。南北榜事件,也就是劉三吾舞弊案,便是江南士紳門閥搞出來的,方孝孺保薦的人,跟那撥人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這樣啊?我還以為單純是因為方孝孺拒不草詔呢。”羅喜財道:“看來,你們這些讀書人寫的東西,不可全信。”

“啐……”眾人齊齊啐他。

大夥均知,羅喜財雖有秀才功名和聰明正直科進士出書,卻從不假充讀書人。

眾人笑過之後,申式南又回到正題:“你們當中,好多人都是我舉薦的。如今我遭貶,往後在明面上,你等要與我劃清界限。只要你們心中裝著百姓民生,裝著天下大義,哪怕是為了留得清白有用之身而責斥於我,亦是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