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像摻了灰的棉絮,黏在道人的眉骨上,化成細珠滾落。
水珠順著眼角的皺紋往下淌,在顴骨處積成小小的水窪,又順著下頜線墜向胸前,洇溼了本就斑駁的道袍領口。
小道士抬手抹了把臉,掌心觸到的面板粗糙得像砂紙,指腹蹭過凍裂的嘴唇時,帶起細小的血珠。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
草鞋的鞋底早已磨穿,露出的草莖像老人稀疏的鬍鬚,在腳踝處纏了幾圈,卻攔不住冷風往骨頭縫裡鑽。
赤著的腳掌在結霜的石子路上拖沓,每一步都揚起細碎的塵土,混著腳踝上未愈的凍瘡血痂,在身後拖出斷斷續續的紅痕。
那些血珠落在白霜上,像落在宣紙上的硃砂,慢慢暈開,又被寒風凍成暗紅的冰粒。
懷裡的青布鞋被體溫焐得發潮,布紋裡還嵌著幾根乾草。
那是小茜臨走前,在獵戶小屋草堆上蹭到的。
他總覺得這鞋裡藏著她的氣息,像後山竹林的清氣,又像灶膛裡草木灰的暖香。
他用袖口輕輕擦了擦鞋面上的灰,露出細密的針腳,那是小茜初學女紅時的作品,針腳歪歪扭扭,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線頭,卻被他像寶貝似的揣了三個月。
手腕上的紅帶被血浸得發黑,小茜的那根黑髮纏在結處,風吹過時微微顫動,像只停在腕間的小蟲。
這紅帶本是去年上元節求來的平安符,小茜非要跟他換著戴,說這樣
“你的平安就是我的,我的平安也是你的“。
後來她的那根磨斷了線,便剪了自己的頭髮纏在他的紅帶上,說“這樣我就永遠陪著你了“。
當時他還笑她胡鬧,現在卻覺得這根黑髮重逾千斤,勒得手腕生疼。
離道觀還有三里地時,路兩旁的野菊突然稀疏起來。
往年這個時節,小茜總會挎著竹籃來採,說要曬乾了給師傅泡茶,結果大半都被她揪了花瓣撒在他的道袍上,笑他像個“戴花的小媳婦“。
他記得有一次,她踩著石頭去夠高處的野菊,腳下一滑摔進他懷裡。
籃子裡的花撒了滿地,她卻摟著他的脖子笑個不停,說“師兄接住我了,比師傅的輕功還厲害“。
可現在,只剩下被馬蹄踏爛的殘莖,斷口處凝著黑褐色的汁液,像凝固的血。
他蹲下身,指尖輕輕碰了碰那些殘莖,冰涼的露水沾在指腹上。
他認出其中幾株是往年小茜最愛採摘的,花瓣特別大,顏色也格外鮮亮。
他記得她總說,這種野菊泡的茶最是清甜,師傅喝了咳嗽都會減輕些。
他的腳步慢了下來,喉結在乾燥的面板下滾動。
其實從走出集鎮那天起,他就怕這一天。
怕看到熟悉的青瓦,怕聽到師傅的咳嗽,怕面對空蕩蕩的院子。
小茜不在了,那個總愛偷喝他藥湯、總愛躲在門後嚇他的小師妹,再也不會在道觀裡跑來跑去了。
他想起小茜臨走前的那個晚上,月色透過窗欞照在她臉上,她的眼睛亮得像裝了星星。
她說她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說集鎮上的說書先生講了好多好玩的故事,有會飛的船,有會說話的鳥,還有用金子鋪成的路。
他當時急得直跺腳,說外面壞人多,說她一個女孩子家太危險,可她只是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說。
“師兄放心,我會回來的,等我給你帶會飛的糖人“。
該怎麼跟師傅說?說她留了封信,說她像朵雲似的飄走了?
師傅怕是會拿起戒尺,先打爛他的屁股,再紅著眼罵他“沒用的東西“。
可他連被師傅打的資格都快沒了,他連她去了哪裡都不知道。
他在集鎮上找了三天三夜,問遍了所有認識的人,有人說看到她往南去了,還有人說根本沒見過這樣的姑娘。
他像個無頭蒼蠅似的亂撞,直到錢袋空了,才不得不往回走。
霧氣漸漸散了,露出遠處的山影。
往常這個時候,道觀的晨鐘該響了,渾厚的鐘聲能穿透三里地的竹林,震得人耳膜發麻。
小茜總說那是師傅在“催命“,每次都要抱著柱子賴到最後一刻,才被他拽著去上早課。
有一次她賴得太久,被師傅罰抄《道德經》,她卻偷偷把墨汁抹在他臉上,說“這樣師傅就知道是你帶壞我了“。
結果兩人一起被罰,跪在祖師爺像前抄了三個時辰,她卻趁師傅不注意,在他手心畫小烏龜,惹得他憋笑憋得肚子疼。
可今天,只有風穿過竹林的嗚咽,像誰在哭。
風裡帶著竹葉的清香,那是他從小聞到大的味道,可此刻卻覺得格外陌生,像是在嘲笑他的無能。
他的心猛地一沉,加快了腳步。
破舊的道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露出胳膊上還纏著的布條,那是救孩子們時被砍刀劃的傷。
集鎮上前兩天來了夥山賊,搶了糧鋪還擄走了兩個孩子,他當時想都沒想就追了上去,結果被山賊砍了一刀。
傷口很深,現在還隱隱作痛,血漬已經發黑,邊緣凝結著硬痂。
轉過山坳的瞬間,他的腳步釘死在原地。
道觀不見了。
不是被雲霧遮了,不是他眼花了。
那片熟悉的青瓦屋頂,那棵他和小茜埋了許願牌的老槐樹,那扇總也關不嚴的朱漆大門,全都沒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焦黑的廢墟,斷壁殘垣在晨霧裡張牙舞爪,像一頭被剖開的巨獸骨架。
他站在原地,渾身的血液彷彿都凝固了。
他使勁眨了眨眼,以為是晨霧讓他看錯了,可再睜開眼,廢墟依然在那裡,猙獰地嘲笑著他的天真。
他往前走了幾步,腳下的石子硌得生疼,可他卻感覺不到,彷彿身體已經不是自己的了。
樑柱燒得只剩焦黑的木芯,歪歪扭扭地插在地上,有些還保持著坍塌的姿態,彷彿能看見火舌吞噬它們時的猙獰。
地上積著厚厚的灰燼,踩上去噗嗤作響,騰起細小的黑塵,嗆得他劇烈咳嗽。
咳嗽聲在空曠的山谷裡迴盪,顯得格外刺耳。
他像個木偶似的往前走,每一步都陷在滾燙的回憶裡。
這裡本該是前院的石階,小茜總愛從上面往下跳,說要練“輕功“,結果摔了個屁股墩,趴在地上哭著喊“師兄壞“。
他當時氣得想打她,可看到她眼淚汪汪的樣子,又忍不住蹲下來給她揉屁股,結果被她一把拽倒,兩人滾作一團,笑得前仰後合。
那裡該是廚房的方向,灶臺上總擺著兩個粗瓷碗,他的那隻缺了個口,是小茜搶著洗碗時摔的,她卻賴說是碗自己“想不開“。
他記得有一次,師傅讓她學做飯,她把鹽當成糖放了進去,結果一鍋粥鹹得沒法喝,她卻硬說這是“新口味“。
逼著他喝了三大碗,害得他半夜渴得起來喝水,結果發現她正偷偷在廚房啃乾糧,兩人對視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還有那片空地,春天會開滿蒲公英,小茜總追著白色的絨球跑,說要“給天上的神仙送棉花“。
有一次,她把蒲公英的種子吹到他頭髮裡,說要給他“種頭髮“,結果被師傅看到,罰她把院子裡的蒲公英全拔掉。
她卻邊拔邊哭,說蒲公英太可憐了,最後還是他陪著她一起拔,拔了整整一下午。
可現在,只有燒熔的銅壺殘骸,扭曲成奇怪的形狀;只有半截燒焦的掃帚,刷毛卷曲得像只死去的刺蝟;
只有那塊被燻黑的青石板,上面還留著他教小茜練字時刻下的歪歪扭扭的“道“字,此刻被灰燼覆蓋,像個被抹去的句點。
“師傅......“他啞著嗓子喊,聲音在空曠的廢墟里撞了撞,彈回來時已經支離破碎。
沒有人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