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的月光像淬了冰,鋪在轍痕累累的路面上,泛著冷冽的光。

小道士揹著阿竹在林間穿行,她後肩的箭傷還在滲血,染紅了他的破道袍,像朵開在枯草上的紅菊。

懷裡的道經殘頁硌著肋骨,書脊上的銅片隨著腳步撞擊胸膛,發出細碎的聲響,像師傅在耳邊輕咳。

“他們追上來了。”阿竹的聲音氣若游絲。

小道士猛地停步,側耳聽著身後的動靜:

馬蹄踏碎枯枝的脆響,鐵器摩擦的刺耳聲,還有人低聲咒罵著什麼,口音裡帶著州府的油滑,和秦鶴身邊的幕僚一個調調。

他把阿竹藏進掏空的老槐樹洞裡,洞口用藤蔓遮掩。

樹芯裡還留著去年山民儲存的紅薯,散發著甜黴味,讓他想起小茜總在灶膛裡埋的烤土豆,說“焦皮的才好吃”,結果每次都燙得直跺腳,把土豆塞給他吹涼。

“拿著這個。”他把青布鞋塞進阿竹手裡,布面還帶著體溫。

“去省城找巡撫,就說礦脈圖在……”話沒說完,遠處已傳來弓弦震顫的聲響。

小道士翻身躍上樹椏,抽出劍的瞬間,月光恰好落在刃上,映出他眼底翻湧的紅。

第一個殺手的喉嚨被刺穿時,甚至沒看清劍是從哪來的。

小道士像只夜行的梟,在枝椏間穿梭,重陽劍法的“隨風擺柳”被他練得帶著股鬼魅的狠勁,身形掠過之處,只留下簌簌掉落的槐葉和噴濺的血珠。

他的白髮被風掀起,纏在帶刺的枝條上,扯出細密的血痕,卻像感覺不到疼似的,劍招愈發凌厲。

“點子扎手!”有人嘶吼著放箭。

小道士踩著箭桿騰空,劍尖劃過半空,將三支箭同時劈成兩半。

他落在殺手堆裡的剎那,突然瞥見其中一人腰間的紅繩——那繩結打得和小茜髮帶一模一樣,只是顏色深得發黑,像是用血染成的。

“小茜……”他喃喃自語,劍招驟然失序。

記憶裡的畫面突然湧上來:小茜坐在道觀的門檻上,把紅繩纏在他手腕上,說“這樣師兄就不會走丟了”;她蹲在溪邊浣衣,紅繩掉進水裡,漂得老遠,她追著喊“我的平安結”;最後是火海里,她的紅繩纏在柴房的門閂上,像條求救的小蛇。

“抓住他!”殺手的長刀劈面而來。

小道士偏頭躲開,臉頰被刀刃劃開道血口,溫熱的液體流進嘴裡,帶著鐵鏽味。

他突然笑起來,笑得眼淚直流,劍身在月光下劃出詭異的弧線,竟用刀柄砸碎了那殺手的膝蓋,聽著骨頭碎裂的脆響,像在欣賞什麼有趣的玩意兒。

阿竹在樹洞裡捂住嘴。

她從沒見過這樣的小道士,眼底的瘋癲像燒起來的野火,把清明燒得乾乾淨淨。

那些被他打倒的殺手,有的被挑斷了腳筋,有的被卸了下巴,全沒了性命之憂,卻都在地上發出殺豬般的慘叫——這是重陽劍法裡“制敵不殺敵”的路數,此刻卻被他用成了最陰狠的折磨。

“秦鶴在哪?”小道士踩著個殺手的背,劍尖抵住他的後頸。

那人抖得像篩糠,結結巴巴地說:“堂……堂主在前面的破廟等著……說要親手……親手剜你的心……”

破廟的輪廓在林盡頭顯現,簷角的銅鈴早被風吹斷,只剩下根鏽鐵鏈在月光裡搖晃。

小道士把劍插回鞘,拖著那殺手往前走,腳邊的血痕蜿蜒曲折,像條紅蛇鑽進廟門。

他知道這是陷阱,卻忍不住想進去——秦鶴敢用小茜當誘餌,就該嚐嚐心臟被攥碎的滋味。

廟內的香案上燃著三炷香,煙氣繚繞中,秦鶴正用銀簪挑著燈花。

他的左手搭在案几上,月牙形的疤在火光裡泛著青,腕間的紅繩結隨著動作輕輕晃動,刺痛了小道士的眼。

“你果然來了。”秦鶴笑得像只偷腥的貓,“那丫頭的玉墜,你想不想要?”

他從袖中摸出個綠瑩瑩的東西,在火光裡轉了轉——是小茜的平安墜,上面刻著的兔子耳朵缺了一角,是她小時候摔在石階上磕的。

小道士的呼吸驟然停止。

他想起小茜總把這墜子藏在懷裡,說“是娘留給我的念想”,有次他借去玩,不小心掉進溪裡,被她追著打了半座山。

此刻這墜子在秦鶴指間轉動,像在嘲笑他的無能。

“她在哪?”他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手按在劍柄上,指節泛白。

秦鶴突然把墜子往地上一摔,用腳碾得粉碎:“早死了!扔在亂葬崗,現在怕是連骨頭都被野狗啃光了!”

“啊——!”

小道士的劍出鞘時帶起道白光,快得像道閃電。

秦鶴早有準備,側身躲開的同時,牆上突然落下張網,綴滿了倒鉤,瞬間將小道士罩在裡面。

他揮劍劈砍,網絲卻越收越緊,倒鉤刺進皮肉,疼得他眼前發黑。

“重陽劍法確實厲害,”秦鶴踱步過來,用靴尖踢著他的臉,“可惜練劍的是個瘋子。”他蹲下身,扯住小道士的白髮,湊近他耳邊說:“你知道那丫頭最後喊的是什麼嗎?她說‘師兄快來救我’,喊得嗓子都破了,可你在哪呢?”

小道士的瞳孔驟然收縮。

瘋癲的火焰徹底吞噬了理智,他像頭被激怒的野獸,竟硬生生掙斷了網繩,帶起的倒鉤在身上撕開十幾道血口。

秦鶴沒料到他還有力氣反抗,被撞得連連後退,案几上的油燈被打翻,火舌瞬間舔上了帷幔。

“把小茜還給我!”小道士嘶吼著撲上去,左手掐住秦鶴的脖子,右手去奪他腰間的佩刀。

刀刃劃破掌心,鮮血滴在秦鶴的方勝紋衣袍上,暈開的形狀竟像朵野菊——是小茜最喜歡的那種,能泡出清甜的茶。

秦鶴的臉漲得通紅,卻還在笑:“你殺了我,就永遠別想知道礦脈圖……”話沒說完,就被小道士一拳砸在面門上,牙齒混著血噴出來。

兩人在火海里滾打,撞翻了香案,撞倒了神像。

小道士的頭髮被火星燎得冒煙,卻感覺不到疼,眼裡只有秦鶴那張獰笑的臉,和小茜臨死前絕望的眼神重疊在一起。

他摸到塊碎瓷片,想都沒想就往秦鶴的疤上劃去,聽著他淒厲的慘叫,心裡竟升起種扭曲的快意。

“師兄!”阿竹的聲音突然從廟外傳來,她舉著火把站在門口,火光映出她身後的人影——是巡撫的兵,舉著刀槍堵住了廟門。

秦鶴像是看到了救星,嘶喊著:“我是鎮武堂堂主!快救我!”可那些兵卻面無表情地看著,任由小道士把瓷片刺進秦鶴的肩胛。

小道士突然停手。

他看著自己的手,沾滿了血,抖得像秋風裡的落葉。

火光中,他彷彿看到師傅站在面前,手裡舉著戒尺,眼神失望又痛心;看到小茜躲在門後,捂著嘴哭,說“師兄變成壞人了”。

秦鶴趁機推開他,往廟後跑去。

小道士想追,卻被阿竹拉住:“別追了!巡撫說留活口!”她指著秦鶴逃走的方向,那裡早有弓箭手埋伏,“他跑不掉的。”

火越燒越大,房梁開始往下掉。

小道士望著秦鶴消失的方向,突然覺得很累。

他靠在殘垣上,看著自己的血滴在地上,和秦鶴的混在一起,分不清誰是誰的。

懷裡的道經殘頁被火星燎了個角,他慌忙掏出來吹滅,指尖摸到書裡夾著的東西——是片野菊花瓣,早就乾透了,卻還帶著淡淡的清香。

這是去年秋天,小茜塞進書裡的。

她說“給師兄的書添點顏色”,結果被師傅發現,笑著說“你們倆啊,遲早把道觀燒了”。

沒想到一語成讖,道觀真的燒了,師傅真的沒了,連那個總愛搗亂的小師妹,也真的回不來了。

“我們走吧。”阿竹扶著他往外走,他的傷口還在流血,染紅了她的衣袖。

廟外的月光很亮,照得地上的血痕清清楚楚,像條通往過去的路。

小道士回頭望了眼燃燒的破廟,秦鶴的慘叫聲漸漸遠去,被噼裡啪啦的火焰聲吞沒。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這樣的月夜,他和小茜偷偷溜出觀門,在溪邊捉螢火蟲,她說“螢火蟲的光是星星掉下來的眼淚”。

現在星星的眼淚還在,只是捉螢火蟲的人,只剩下他一個了。

他的腳步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白髮被風吹得貼在臉上,遮住了他的表情,只露出雙空洞的眼睛,映著遠處的火光,像兩簇即將熄滅的餘燼。

阿竹在他身邊走著,想說些什麼,卻終究沒開口——有些傷口,只能靠時間慢慢癒合,而有些瘋癲,或許永遠都不會好。

官道上的月光依舊冰冷,只是此刻照在身上,竟有了絲暖意。

小道士摸了摸懷裡的道經殘頁,那裡藏著師傅的血,小茜的花瓣,還有他未完成的執念。

他不知道前路還有多少陷阱,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再次瘋魔,但只要這殘頁還在,他就必須走下去——為了師傅的囑託,為了小茜的平安,也為了找回那個還沒瘋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