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竹林的晨霧尚未完全散去,帶著特有的清冽藥香。但在醫部深處,一間被臨時改造、用淨水符和避塵陣反覆加固的靜室內,氣氛卻凝重得如同暴雨將至。柳長耳佈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桌面上十幾個造型奇特的琉璃器皿——那是他連夜趕製出來的簡易培養皿。
每個培養皿底部都鋪著一層淡黃色的、由米漿和肉湯混合熬煮再凝固的培養基。而在培養基上,則分佈著幾抹刺眼的青綠色黴斑——正是從羅天咳血樣本中分離、培養出的奇異菌群。旁邊幾個培養皿裡,則分別接種了取自不同感染傷患的膿液樣本,細菌正在培養基上肆意蔓延,形成令人作嘔的黃色、白色或灰綠色的菌落。
“第七次了…”柳長耳的聲音帶著壓抑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指著其中一個培養皿。只見青綠色菌斑的邊緣地帶,一圈異常清晰、約莫指甲蓋大小的“空白地帶”赫然在目。而在這圈“空白地帶”之外,原本應該瘋狂生長的致病菌落,像是被無形的牆壁阻擋,萎靡地停滯在邊緣,甚至有些已經呈現出溶解、死亡的跡象。
“看這裡,”他拿起一根細長的琉璃棒,小心翼翼地指著那圈空白,“凡是被這種‘青黴’佔據或靠近的地方,那些致病的‘邪穢之氣’(細菌)的生長都被死死抑制住了!效果…比我們現有的任何一種抑菌草藥粉都要強!而且…”他又指向另一個培養皿,那裡青黴菌斑更大,抑制圈也更寬廣,“它還在不斷生長,不斷釋放這種‘抑制之力’!”
羅天站在一旁,臉色依舊帶著大病初癒的蒼白,但眼神卻銳利如鷹。他湊近觀察,現代微生物學的知識在腦海中翻騰。那青綠色的黴斑、那清晰的抑菌圈…一切特徵都指向那個曾改變人類歷史程序的名字。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激動,沉聲道:“柳師兄,你確定這種抑制效果穩定嗎?對所有測試的致病菌都有效?”
“目前看過的幾種,包括導致錢老那種頑固傷口化膿的‘腐氣菌’,都有效!”柳長耳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難以置信的興奮,“雖然無法徹底殺滅,但這種壓制力,足以給傷患自身正氣(免疫力)爭取寶貴的恢復時間!若能提純…若能大量製備…”
“青黴素。”羅天斬釘截鐵地吐出三個字。
“什麼?”柳長耳一愣。
“這種由青黴菌產生的、具有強大抑菌效果的物質,我稱它為‘青黴素’。”羅天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它將是劃時代的藥物,能拯救無數被‘邪穢之氣’侵蝕的生命,包括戰場上因傷口感染而死計程車兵,包括得了肺癆(肺結核)咳血的患者…其價值,無可估量!”
柳長耳反覆咀嚼著“青黴素”這個古怪卻精準的名字,眼中的光芒越來越盛。他彷彿看到了一條全新的醫道坦途在眼前鋪開。
淨瓶琉璃齋議事堂。檀香嫋嫋,卻驅不散空氣中瀰漫的緊張。
齋主長眉道人依舊閉目養神,彷彿置身事外。綠柳長老端坐主位,一襲青衫,神色平靜。邢明長老則面沉如水,眼神銳利如刀,掃過站在堂中的柳長耳和羅天,最後死死釘在綠柳身上。
柳長耳強壓激動,將實驗結果和“青黴素”的概念清晰闡述了一遍。
“荒謬!”不等柳長耳說完,邢明猛地一拍扶手,堅硬的黑鐵木扶手竟被他拍得嗡嗡作響。“以黴製毒?簡直聞所未聞!我輩修士,祛病除邪當以自身元氣為基,輔以天地靈藥,調和陰陽,驅邪扶正!你們竟想用這等汙穢黴斑入藥?這和邪魔外道煉製瘟毒疫瘴有何區別?!”
他霍然起身,指著羅天,厲聲道:“此子來歷不明,身負詭異‘絕症’,又拿出這等邪異之法,分明是包藏禍心!綠柳長老,你執意收他為徒已是破格,如今還要縱容他蠱惑柳師侄,弄這等歪門邪道,敗壞我琉璃齋清譽,是何居心?!”
“汙穢?邪異?”綠柳的聲音清冷如冰泉,帶著金丹修士的威壓,瞬間壓下了邢明的氣勢。她緩緩抬眸,目光如針:“邢長老,你口中的‘汙穢黴斑’,在長耳的實驗中,確確實實抑制了多種致病菌邪的生長,效果遠超尋常草藥。此乃實證,非臆測。”
她站起身,青玉靈樞針在她指尖若隱若現,散發出柔和的碧光:“醫道之本,在於救人活命。法無正邪,用之正則正。只要此法能活人無數,便是正道!至於來歷不明…”
綠柳的目光轉向羅天,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深意:“他是我綠柳的親傳弟子,他的根底,自有我擔待。邢長老若質疑我識人不明,大可去向齋主申訴。”
一直閉目的長眉道人,微不可察地動了下雪白的長眉,卻依舊沒有睜眼。
邢明臉色鐵青,被綠柳的強勢和金丹威壓堵得一時語塞。他環視四周,其他幾位長老有的面露沉思,有的則明顯傾向於綠柳的新發現。
“齋主!”邢明轉向長眉,抱拳道,“此法前所未有,風險未知!若貿然大規模製備,一旦失控,黴毒擴散,豈非成了青山城的浩劫?我琉璃齋百年清譽毀於一旦啊!請齋主三思!”
長眉終於緩緩睜開眼,那雙眸子深邃如古井,彷彿能看透人心。他沒有看邢明,而是看向綠柳和羅天:“綠柳,此法…你有多大把握可控?”
綠柳微微躬身:“回稟齋主,長耳已初步掌握菌群培育之法,只要選址得當,防護嚴密,風險可控。且首批製備,只為驗證其效,用量極小。弟子願以性命擔保,絕不讓任何‘黴毒’洩露危害齋內及青山城!”
長眉的目光又落在羅天身上片刻,彷彿在審視著什麼。最終,他輕輕頷首:“可。綠柳主持此事,柳長耳輔助。選址…就在紫竹林後山廢棄的‘澄心藥廬’,佈下三重淨塵陣法,非核心人員不得靠近。所需資源,由庫房優先調撥。”
“齋主!”邢明失聲叫道。
“此事,不必再議。”長眉的聲音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隨即又緩緩閉上了眼睛。
邢明胸膛劇烈起伏,怨毒地瞪了綠柳和羅天一眼,拂袖而去。
澄心藥廬,這座曾經用來處理特殊藥材的僻靜建築,在短短數日內被徹底改造。三重淡青色的淨塵法陣光幕將其籠罩,隔絕內外。空氣中瀰漫著濃烈的艾草和硫磺焚燒後的氣味。
藥廬內,最核心的“菌室”被佈置得如同一個簡陋的無菌實驗室。柳長耳幾乎不眠不休地除錯著溫度、溼度,用自身微弱的木屬性元氣小心翼翼地滋養著那些盛放在琉璃器皿中的青綠色菌種。
而負責最關鍵環節——菌種日常照料、觀察和初步擴繁的,是秀兒。小姑娘穿著一身特製的、漿洗得發白的粗布罩衣,頭髮被布巾包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異常專注的大眼睛。她似乎對這種散發著奇異氣息的青綠色黴菌有著天生的親和力。在柳長耳略顯笨拙的操作對比下,她的小手異常穩定,動作輕柔而精準,每一次轉移菌種、新增培養基都恰到好處。那些在柳長耳手中偶爾還會“發脾氣”長雜菌的菌種,到了秀兒手裡,卻變得異常溫順,青綠色的菌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培養基上蔓延開來,生機勃勃。
“秀兒姑娘…真是…天賦異稟。”柳長耳看著秀兒熟練的操作,忍不住感嘆,眼中充滿了驚奇和一絲挫敗感。他堂堂醫部天才,在侍弄這小小的黴菌上,竟不如一個小丫頭?
羅天站在菌室門口,看著秀兒專注的側影,心中微暖。他深知這份看似簡單的工作對無菌操作要求極高,秀兒的這份“天賦”,或許是她多年照顧病重的自己,在無數次的煎熬中磨練出的、對生命和細微變化的本能感知力。
錢伯則像一尊沉默的鐵塔,守在藥廬唯一的入口。他腰間的舊刀雖未出鞘,但那股經歷過生死沙場的凜冽煞氣,足以讓任何未經許可靠近的人心底發寒。他的目光不時掃過外面寂靜的山林,警惕著任何風吹草動。
青黴素的生產線,就在這種緊張而充滿希望的氛圍中,艱難地搭建起來,如同一株在寒風中頑強探頭的幼苗。
與此同時,青山城內,一股陰冷的暗流開始湧動。
“聽說了嗎?淨瓶琉璃齋後山…在養毒!”
“可不是!紫竹林那邊,現在日夜都飄著一股子怪味,像腐爛的木頭,又像發黴的棺材板!”
“據說是那個新來的、病得快死的羅家小子搞出來的!叫什麼…黴什麼素?聽著就不是好東西!”
“琉璃齋不是治病救人的地方嗎?怎麼開始弄這些邪門玩意兒了?該不會是想…”
“噓!小聲點!武陽王府的人說了,那東西弄不好就是瘟毒!沾上一點,全家死絕啊!”
“天殺的!他們想幹什麼?要把瘟疫散到城裡來嗎?”
流言如同跗骨之蛆,在茶館酒肆、街頭巷尾迅速滋生蔓延。恐慌和猜疑如同瘟疫般在普通民眾心中擴散。最初只是竊竊私語,很快變成了公開的指點和憂慮的目光投向紫竹林方向。
武陽王府,書房內。李有亮將一份密報恭敬地呈給世子歐陽信。歐陽信斜倚在鋪著雪貂皮的軟榻上,指尖輕輕敲擊著紫檀木的扶手,聽著李有亮添油加醋地彙報著城內的流言,嘴角勾起一抹冷酷而得意的笑容。
“琉璃齋研製瘟毒…”他慢悠悠地重複著流言中最惡毒的一句,眼中寒光閃爍,“綠柳,長眉…我看你們這次如何自辯!這‘青黴素’…還有那個羅天,遲早都是我王府的囊中之物!”
他看向窗外陰沉的天空,彷彿已經看到淨瓶琉璃齋在輿論的狂風暴雨和各方覬覦下搖搖欲墜的景象。風暴,已然在青山城的上空凝聚,而這場風暴的中心,正是那剛剛誕生的、名為“青黴素”的希望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