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冷冷說道:“這雞腿你頂好別吃,活活餓死才好呢。”話沒說完,樂之揚已經撲了上去,抓起雞腿大咬大嚼,那吃相好比餓鬼投胎,還沒吃出味兒,一條雞腿就已經進了五臟廟,剩下一根骨頭,樂之揚舔了又舔,仍覺回味無窮。
忽然白光一閃,一隻瓷盤穿過小窗,瓷盤上盛著一條清蒸鯛魚,通身完好,一箸未動。樂之揚大喜過望,捧起盤子嗅了又嗅,嘖嘖讚道:“好魚好魚,可惜沒有筷子。”說完伸手要抓,忽聽葉靈蘇叫道:“貪吃鬼,不嫌髒麼?”嗖嗖兩聲,又飛來兩隻竹筷。樂之揚也不客氣,拾起筷子,大快朵頤,但覺有生以來吃過的魚中數這一條最為鮮美。
接下來,葉靈蘇就像變戲法兒,一會兒送來米飯,一會兒送來羹湯,樂之揚餓了兩天一夜,來者不拒,吃得不亦樂乎。待到吃完,才想起這些飯菜的來歷,心中不勝感激,說道:“葉姑娘,大恩不言謝,要不是你,我真叫他們活活餓死了。”
葉靈蘇沉默時許,輕聲問道:“你知道誰要餓死你嗎?”
“人選多了。”樂之揚扳著指頭,“陽景嫌疑最大,明鬥也不是好人,雲裳也是一個大大的疑犯,我取笑過他,這人心胸狹隘,很會告人刁狀……”
“住口!”葉靈蘇的聲音裡飽含怒氣,“大師兄不是那樣的人,他若恨你怨你,只會當面動手,不會暗地裡害人。”
樂之揚聽了這話,老大無味:“他不暗地裡害人,怎麼向他爹告刁狀?”葉靈蘇奇道:“他什麼時候告過刁狀?”
“不是他告刁狀,雲虛又怎麼知道我說笑話的事情?”
“聽到的人多了,你又憑什麼只怪他一個?”葉靈蘇處處為雲裳開脫,樂之揚心生疑惑,笑著問道:“葉姑娘,這位雲大師兄是你的心上人麼?”
“胡說!”葉靈蘇怒道,“樂之揚,你再胡說八道,我就不管你了,隨你餓死渴死。”
好漢敵不過肚餓,樂之揚只好說,“好,好,雲裳兄最清白,比月亮裡的兔子還白。”葉靈蘇哼了一聲,冷冷說道:“我看你口服心不服。”
“你怎麼知道我心不服,難不成你鑽進來看過?”
“你的髒心爛肺,我才懶得看呢。”
樂之揚哈哈大笑。那邊沉寂片刻,葉靈蘇忽又說道:“你把碗碟送到門外來,其他人知道我送你吃喝,一定又會生出閒話。”
“閒話就閒話,我才不在乎!”
葉靈蘇冷冷道:“你是大男人,沒臉沒皮無所謂,閒話傳出去,壞的都是我們女人的名節。”
樂之揚嘆道:“又是我的錯。”說著收拾碗碟,送出視窗,問道,“這麼遠,你怎麼收回……”話沒說完,對面囚室中飛出一根白色的綢帶,一纏一卷,便將一隻海碗捲了過去,力量之巧,拿捏之妙,當真匪夷所思。正驚訝,白綢帶吞吞吐吐,又將剩餘的碗盤一一收回。
樂之揚看了一會兒,忽地拍手笑道:“我明白了,這是楊風來的功夫。”
“咦!”葉靈蘇微感吃驚,“你見過楊尊主出手?”
“見過!”樂之揚繪聲繪色,將仙月居上的打鬥說了一遍。葉靈蘇默默聽完,冷不丁問道:“那時候,你的身邊還有誰?”
“我身邊?”樂之揚一愣,“你怎麼知道我身邊有人?”
“好幾次你都說到‘我們’,‘我們’看見,‘我們’讓開,說到這兩個字眼兒,你的語氣柔和得不得了。我猜啊,不但有人,還是一個女人。”
這一番話勾起了樂之揚心中的至憾,一時心血翻騰,不知道從何說起。葉靈蘇又說:“這個女子,是不是朱微姑娘?”她事事猜中,樂之揚心中不快,大聲說:“若不是呢?”
葉靈蘇冷哼一聲,說道:“那你就是一個薄情寡義、三心二意的無恥之輩。”
樂之揚呆了呆,嘆氣說道:“重情重義又如何?我再鍾情十倍,也不能和她在一起的。”
“為什麼?”葉靈蘇心生好奇,忍不住追問,“既是情人,又為何不能在一起?”
這一段經歷就是樂之揚心底的傷疤,平時他天性樂觀、若無所覺,可是輕輕一觸,便有難忍之痛。更讓人難受的是,他的遭遇太過離奇,說出來也沒人肯信。一是秦淮河的小痞子,一是大明朝的小公主,雙方兩情相悅,簡直就是天大的笑話。何況事關朱微的名節,樂之揚寧可將此事爛在心裡,也不願多說一字,想了想,嘆氣說道:“這世上總有一些無可奈何的事情,說起來只會讓人傷心。
“看來你很喜歡這個朱微。”葉靈蘇低聲沉吟,“朱微,朱微,嗯,她姓朱,莫非是大明的皇族?”
樂之揚的心突地一跳,待要否認,葉靈蘇又說:“我糊塗了,天下姓朱的千百萬,哪能個個都是皇族?若是皇族,又怎麼會看上你這個滿嘴胡話的撒謊精。”
樂之揚鬆一口氣,笑道:“對,對,我這樣的人做了駙馬,那還不讓天下人笑掉大牙?”
“我只說她是皇族,可沒說她是公主。哼,你想當駙馬,真是井裡的蛤蟆想上天白日做夢。”
樂之揚打了個哈哈,暗暗捏了一把冷汗,忽聽葉靈蘇又說:“撒謊精,你空口吃白飯,吃得倒也心安理得。”
樂之揚聽出她話中有話,笑道:“我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你要不嫌棄,我吹兩支曲兒給你聽,抵償飯錢如何?”
“也罷!”葉靈蘇說道,“但這曲目得由我來點,點中了不會吹,可要大大的受罰。”
“你只管點,我若吹不了,甘願受罰。”
“好大的口氣。”葉靈蘇沉思一下,“先吹個《梅花三弄》好了。”
樂之揚抖擻精神,橫笛而吹,樂聲悽婉動人,好比子規啼月,又如孤鶴穿雲,低迴處如凌江悲嘆,飄零處如風盪寒梅,上下起落,一波三折,一股刻骨憂傷,聲聲斷人肝腸。
吹罷《梅花三弄》,葉靈蘇又點了《陽關三疊》,樂之揚笛聲一轉,離愁別恨油然而生,他離別故土、遠赴海外、義父新亡、情人遠離,種種不如意的事情湧上心頭,吹得越發悽慘起來。
葉靈蘇默默聽完,忽道:“怎麼吹得這樣傷感,可有好玩一些的嗎?”
“好玩的麼?”樂之揚笑道,“那就來一支《酒狂》。”
《酒狂》是晉代大文豪阮籍所作,阮籍好酒,這一支曲子盡寫他酒醉以後的佯狂酒態,節奏重疊往復,一如醉人走路,顛而倒之、詼諧有趣,結尾處有“仙人吐酒聲”,樂之揚天性跳脫,故意吹得十分俏皮。葉靈蘇聽到這兒,也輕輕笑出聲來。
不久送飯的又來,葉靈蘇的照樣豐盛美味,樂之揚這邊還是不可下嚥。等到送飯的一走,葉靈蘇又將省下的飯菜送來,她有“夜雨神針”的功夫,手法精妙,收放自如,每一樣飯菜都落到樂之揚腳前,比起飯館裡的夥計還要周到。
吃完飯,樂之揚又吹《霓裳羽衣曲》,這是盛唐舞曲,相傳是唐明皇譜曲、楊玉環伴舞,其中借鑑了天竺音樂,節奏明快悅耳,吹到精妙之處,聲如游龍飛鳳,讓人凝思遙想。
才吹完,風穴中風聲大作,樂之揚只好停下,待到風雷聲過後,又吹《綠腰》、《白紵》,均是舞曲,節奏跳脫飛揚。葉靈蘇聽了一會兒,不覺厭倦起來,又點《碣石調·幽蘭》,大有隱士如蘭、慷慨自得的意韻。
歇息一晚,兩人興致不減,又吹《春江花月夜》、《玉樹後庭花》,《關山月》、《長門怨》,一直吹到《胡笳十八拍》。這首曲子是東漢大才女蔡文姬所創,本是古琴的琴曲,道盡蔡文姬流落匈奴、思鄉哀怨的心境。樂之揚用笛吹來,別有一番意境,葉靈蘇聽得入神,應著節拍,輕聲唱道:“雁南征兮欲寄邊心,雁北歸兮為得漢音。雁飛高兮邈難尋,空斷腸兮思愔愔。攢眉向月兮撫雅琴,五拍泠泠兮意彌深……”
唱到這兒,葉靈蘇悶悶不樂,輕聲嘆道:“為什麼古往今來,真正的好女子都那麼可憐?難道真的是紅顏薄命嗎?”
樂之揚笑道:“我這人不信命,好命歹命都是爭來的。朱元璋當年不也是一個乞丐嗎?後來還不是當了天子,做了皇帝。”
“當天子、做皇帝也未必好,孤家寡人一個,除了自己又敢相信誰呢?”
樂之揚驚訝道:“奇怪了,東島的人不都想著打天下、做皇帝嗎?”
葉靈蘇嘆道:“那些昏話,不過自欺欺人罷了,別說大明根基已固,顛覆不易,就算真有復國的機會,又要打多少仗,死多少人?以我們葉家來說,當年人丁何其興旺,後來捲入天下之爭,死得七七八八。當年一同離開天機宮的幾大家族,左、修兩家都已血脈斷絕,靈鰲島的釋家也是遠走他方。我們這些習武之人尚且如此,真打起仗來,那些老百姓豈不更加可憐?”
樂之揚聽完這一席話,心中大生敬意:“葉姑娘,以前我有得罪之處,還請多多見諒。”
“我可沒那麼小氣。”葉靈蘇語聲壓低,“剛才這些話,你知我知,別讓第三人知道。”
“小子一定守口如瓶。”樂之揚說完,又吹起一支《月兒高》,伴隨悠揚笛聲,一輪明月冉冉高升,冰魄銀輝,掛在枝頭,幾隻夜鳥咕咕鳴叫,清幽中別有一番淒涼。
一連數日,兩人一個點曲,一個吹笛,葉靈蘇所知甚博,所點的曲目中不乏冷僻的曲子。好在樂韶鳳身為大明祭酒,古往今來的樂曲大多有所瞭解。樂之揚天分頗高,任何樂曲過耳不忘,即使記得不全,憑藉樂感加以彌補,倒也宛轉自如,叫人聽不出破綻。
十日之期轉眼即過,這一晚,樂之揚吹罷一支《杏花天影》,忽地沉默下來。葉靈蘇忍不住問道:“樂之揚,怎麼啦,你有心事麼?”
樂之揚悶悶說道:“《杏花天影》是我義父身前最愛的曲子。我和他在秦淮河邊賣唱,每次都是我吹他唱,可惜曲聲如舊,他人已經不在了。”想到義父生前的音容,心如刀割,流下淚來。
葉靈蘇不由問道:“你的笛子是義父教的麼?”
“是啊!”
“你的親生父母呢?”葉靈蘇的語聲中帶著一絲關切。
“義父說,我是秦淮河邊撿來的,父母是誰,我也不知。”樂之揚意興索然,“也許我媽媽是一個歌妓,遭人始亂終棄,方才生下了我,鴇兒嫌累贅,就隨手丟在河邊……”
“哪兒會呢?”葉靈蘇微微氣惱,“你這個撒謊精,就會胡編亂造。”
樂之揚哈哈大笑,葉靈蘇越發生氣:“笑什麼?這樣的事你也笑得出來?”
“是,是。”樂之揚口中答應,心中卻想:小姑娘天真可愛,這樣的慘事她不信也好。
葉靈蘇沉默一會兒,又說:“樂之揚,你把《杏花天影》再吹一遍,你吹,我唱,令尊地下有知,也許聽得到這支曲子。”
樂之揚心生感動,可是千言萬語,到了嘴邊,只變成一個“好”字。他幽幽吹起曲子,葉靈蘇應聲唱道:
“綠絲低拂鴛鴦浦,想桃葉當時喚渡,又將愁眼與春風。待去,倚蘭橈,更少駐。
金陵路,鶯歌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滿汀芳草不成歸。日暮,更移舟,向甚處?”
少女的嗓音柔而不媚,清而不濁,軟如雨絲,嫩似新柳,一曲唱完,餘音嫋嫋。二人各懷心思,沉默良久,葉靈蘇才說:“三更天了麼?”
樂之揚透過囚窗看去,明月半缺,風輕雲淡,便說:“是呀!”
“日子過得好快。”葉靈蘇嘆道,“過了明天,再也聽不到你的笛聲了。”
“我又不會死。”樂之揚心中好笑,“你若喜歡,我天天吹給你聽。”
“那也不必!”葉靈蘇幽幽說道,“孔子聞韶,三月不知肉味,這些天我聽了一百零九支曲子,十年不聽也夠本了。”
樂之揚只覺奇怪,衝口問道:“葉姑娘,你以前沒聽過樂曲麼?”
對面的囚室中沉寂時許,少女輕聲說:“你、你吹的許多曲子,我都是這兩天才聽到的。”
“為什麼?”樂之揚大為驚奇。
“為了復國大計,島上的弟子除了習練武功,就是鑽研兵法,什麼算學啊、音樂啊、醫術啊,種種雜學,全都不許涉及,說是玩物喪志,不利修行。但這麼一來,總少了許多樂趣。”葉靈蘇說到這兒,悵然若失。
樂之揚也為她惋惜,說道:“葉姑娘,奏樂也沒什麼難的,出去以後,我說一說你就會了。”
葉靈蘇彷彿動了心,過了一會兒又說:“罷了,有人知道你教我奏樂,我們又要受罰了。”
樂之揚想到這少女有志難抒,恨不得縱聲長嘯。他大聲說道:“怕什麼?大不了又關到這裡來,那樣更好了,我又能為你吹十天笛子。”
葉靈蘇笑道:“那麼一來,倒也不算受罰了。”她沉吟一下,忽道,“樂之揚,這幾日你吹了不少曲子,為何不吹海上那一段?”
樂之揚笑道:“你點我吹,你沒點到,我當然不吹。”葉靈蘇說:“那曲子我很喜歡,它叫什麼名字?”樂之揚答道:“《周天靈飛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