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上巳日的時候,廣陵百姓家家戶戶都會出門到揚子江畔祓禊以祈求消除災禍與疾病。
而當世的文人名士們卻有自己獨特的方式祓禊——曲水流觴
在小溪上放好酒杯,任酒杯順流而下,在誰的面前停下,其就要飲酒作詩,做不出來便自罰三杯。
原本這等雅事,必然是也有祁楚的身影的,然而今日他卻有更重要的事,那便是去拜訪一位友人。
確切的說,應該是謝嬋之兄謝璟去拜訪一位友人。
……
依舊是在馬車上,謝嬋正在賭氣,半句話也不願同祁楚講。
她沒想到祁楚要假借她兄長之名去拜訪那位大將軍的後人,還要讓她配合他騙人。
四十年前,鄴國內亂。謝太傅與幾位忠臣名將一同平定了叛亂,其中就有後來官至大將軍的宋昶。
而他們今日去拜訪的就是宋昶之孫,宋道隱。
當年宋昶位高權重,深得天家信任,但因他向來不工於心計,且出身寒門,沒有家族勢力依靠,所以沒幾年便被小人陷害,鬱鬱而終。
朝廷本著不能將事情鬧得太難看,於是給了宋昶之子縣男的爵位,但是卻沒給他家世襲權。
明眼人都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無非是狡兔死,走狗烹。
叛亂平定以後,沒必要再培育出一個世家。
到了宋道隱這一代,宋氏已經徹底被朝廷遺忘了。
自從方才祁楚同謝嬋說了此行目的以後,謝嬋就一直沒搭理他。
見謝嬋小嘴微噘,始終氣鼓鼓的,不願意同他講話,於是他柔聲說起了好話。
“阿嬋,你可放心,我必不會做有損你兄長名譽之事。”
“那你為何不以自己的名義去拜訪,非要用我兄長的名義!”
謝嬋絕對不會允許任何人做對他兄長不利之事,若不是今日上了馬車以後祁楚才告訴她真相,她是說什麼也不會來的。
“我若是以自己的名義去,宋玄之必然不會見我。”
“為何?”
“當年我父北伐,請他父入幕為賓,後來卻不曾重用,他父便遞了辭呈歸鄉了。”
“我記得他父不是學識與才能斐然兼蓄嗎?大將軍北伐正是用人之際,怎麼會未曾重用呢?”
祁楚有些尷尬地說道:“他與我父政見不合,倒是你伯父……”
謝嬋恍然大悟,也如祁楚一般尷尬了起來。良久,她才道:“你還未說,為何要借我哥哥之名?”
祁楚道:“宋道隱志在山林,不與士族相交,原先去拜訪他的都被他拒之門外。”
“宋大將軍與謝太傅交情深厚,你兄長是太傅嫡孫,又是譽滿天下的名士,他怎麼也要給你兄長一個面子。”
祁楚將謝璟誇讚了一番,讓謝嬋的臉色好了許多,態度也緩和了起來。
“那你為何要去拜訪他?”
祁楚也不瞞著謝嬋,說道:“我這番應當不會再回江陵了,我打算向陛下舉薦宋玄之接任江陵縣令。”
“舉薦他接任江陵縣令?”
謝嬋覺得十分可笑。
“祁楚,你是打算讓他去見識見識好縣令怎麼販賣私鹽,還是怎麼私鑄鐵器?”
這是謝嬋第一次當著祁楚的面叫他的全名,說的話也是十二分地嘲諷。
祁楚一聽便知道謝嬋實際上還未消氣,他說道:“這些你不必多慮。”
“哼!我才不管你。”
謝嬋又不理他了。
“你若是幫我,我同你說一件事。”
“我才不聽。”
“與你兄長有關。”
謝嬋十分懷疑地看著他,說道:“你說罷,我倒是要看看你能說出什麼來。”
祁楚拒絕道:“眼下不能說,須得你幫了我。”
“你指定是騙我。”
“近日聽聞謝沅玉定了親,不知道你阿嫂是誰家……”
謝嬋打斷了他
“我幫你!”
經祁楚這麼一說,謝嬋才想起來她兄長如今已二十又五,怎麼也該娶妻生子了。
一想到這個,她的一整張臉都垮了下來。
祁楚見謝嬋的情緒低沉,關切地問:“怎麼了?”
“沒事。”
謝嬋掀開車窗,不再理他,只是望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景色發呆,過了一會兒,她才問祁楚:“阿兄要是成婚了,我可怎麼辦……”
待謝嬋回過頭來,祁楚才看見她兩隻眼睛裡已經噙滿了淚水,馬上便要溢位來。
一時間,他的心似乎被什麼東西揪住了。
“婚姻嫁娶,人之常情,不論如何,沅玉是你兄長,這是不會變的。”
“不一樣……”
謝嬋的眼淚應聲而落。
謝嬋的母親生她時難產,拼了命才將她生下來,卻也因此身體一下垮了,沒過多久便香消玉殞。
所以,她一出生就註定是不受待見的存在。她的父親也並未給過她多少溫情。
她努力地學習那些女訓女戒女德,拼了命地練字刺繡,只是為了讓她爹能多看她一眼。
但是隨著她慢慢長大了,她才明白。不喜歡她的人,不論她做的再好,也不會喜歡她。
但是謝璟不同,他那雙溫潤的眸子裡永遠都是謝嬋的影子。
謝嬋所有的開心與不開心都會同他說,他總是耐心地聽她說完,或是靜靜地看著她笑,或是溫柔地安慰她。
在謝嬋的眼中,這天底下沒有比她兄長更好的人,所以在她當初聽祁楚說謝璟依然在暗中尋她之時,她才會忍不住哭泣。
“想他了?”
祁楚從袖中拿出手帕,一隻手托起了她的下巴,強勢又不失溫柔地替她擦乾眼淚。
“嗯。”
謝嬋的眼眶還在往外冒眼淚,祁楚只能無奈地再替她擦拭乾淨。
“那有什麼可哭的,嗯?”
“你又不懂!”
謝嬋帶著哭腔反駁他,但此刻卻顯得有些無力。
“好啦。”祁楚鬆開她的下巴,將手帕收進袖中,哄著她道:“快到了,過會兒要乖乖配合,知道麼?”
“那你不許誆我,一會兒要告訴我哥哥的事。”
“好。”
……
馬車停在了一棟茅廬前,這就是祁楚說的宋道隱的家。
他先前已經叫人以謝璟的名義送了拜帖過去,對方卻未回。但是他並不在意,因為這拜帖對他來說,不過是為了讓宋道隱知曉‘謝璟’要來。
因為是茅廬,所以連門也沒有,二人很輕易就進到了用柵欄圍起來的小院中。
院子的空地上,被開墾出幾塊奇形怪狀的菜地,上面長滿了野草,野草叢中,依稀可辨得幾株豆苗。
這是種草,還是種豆呢?
謝嬋在心裡想了一下,她覺得宋道隱必然是不懂得種地的,不然他會將菜地墾得四四方方,而不是這般歪七扭八。
並且,沒有人種豆苗會將豆種都撒在一個坑中。
謝嬋之所以知道這些,也是由於在周家的那段經歷。不然她肯定也與這茅廬的主人一樣四體不勤五穀不分。
“他好像不在家中。”
謝嬋從窗子口往房子裡看,什麼也沒有看到。
這時,院子外突然傳來了一道聲音。
“是誰在尋我?”
謝嬋回頭看去
說話的是一名年輕的男子
他身著麻布粗衣,腳上穿著露趾的草鞋,烏黑地長髮隨意地披在肩膀,鬢邊彆著一朵黃燦燦的迎春花,正步履輕快地朝著他二人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