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子江畔,春水初生,春林初盛。

然而謝嬋卻無心欣賞這山光春景,因為此時的她正扶著船舷乾嘔。

謝嬋是豫州人,從小在京城洛陽長大,可以說幾乎是從來沒有坐過船。

至於為什麼他們要坐船,那是因為江陵在揚子江中游,徐州則在揚子江下游,從江陵乘船順流而下,一日便可到達徐州境地。

原本,祁楚是打算去年臘月中旬回徐州的,但因為臘月初江陵下了一場大雪,許多百姓受了災。於是祁楚不得不留下來放款賑災,所以回徐州的計劃才拖到了今年開春之際。

此番回徐州,祁楚只帶了謝嬋與阿青還有兩名壯僕,其餘人都留在江陵打理府院,江陵縣公府的中大小事也都交給了縣丞。

“我們還有多久才到。”謝嬋有氣無力地問。

“謝姑娘再忍忍,如今已過了揚州,再有不到兩個時辰便到廣陵了。”

廣陵就是徐州首府,刺史坐鎮之處。

“好……”謝嬋一想到還有兩個時辰,她的頭一陣眩暈:“阿青姐姐,你不是帶了安神香嘛?”

“帶是帶了,只不過……”

阿青帶的與其說是安神香,倒不如說是迷魂香,給人燻了能使人整整昏睡一天,這也是她一直沒有給謝嬋用的原因。

“阿青姐姐,我好難受……嘔……你就給我用了吧。”

阿青猶豫地看向祁楚。後者道:“你給她少用一些,把控好劑量,莫使她睡太久。”

“是,公子。”

阿青從帶的藥箱中拿出一小盒黑色粉末,她用指甲盛了一小點出來,放在一個鏤空的香籠裡,然後用火摺子點著了粉末,接著蓋上了香籠的蓋子。

隨後嫋嫋輕煙就從香籠裡飄了出來,阿青將其放在謝嬋的臉前,任煙氣纏繞著她的嘴唇與鼻尖。

謝嬋只覺得心中的煩躁突然就散去了,頭暈的感覺也在慢慢減弱,於是她開心地說:“真的好……”

話還未說完,她就倒了下去。

阿青無奈地回頭望了一眼祁楚,那眼神彷彿是在說,這是他讓用的,與她無關。

謝嬋睡著以後船上安靜了許多,兩個時辰以後船就到了廣陵的渡口。

祁嶠已經讓人安排了馬車在渡口迎接他們,只是此時謝嬋還未醒來。

下船時,阿青問道:“公子,可要奴婢將謝姑娘喚醒?”

“不必。”

“那馬車……”阿青只看了一眼謝嬋那邊就閉嘴了,因為下一秒祁楚已將謝嬋橫抱起來,而後下船,徑直走向了馬車。

阿青她算是明白了,為何剛才自家公子讓她給謝姑娘用安神香,原來這才是目的。

謝嬋再醒來時發現自己睡在一個完全陌生的房間裡,屋內裝潢很是典雅,擺放了諸多名家字畫。

屋內的侍女見謝嬋醒了過來,很快便來到了床邊。

“謝姑娘醒了,奴婢是梅兒,姑娘可有什麼事要吩咐?”

謝嬋滿心疑惑地問道:“這是何處?”

“謝姑娘,這是三公子的別院。”

“三公子?別院?”謝嬋更不明白了,難不成她又被拐到不知何處了?可是她明明記得先前是與祁楚和阿青在船上來著,後來她似乎是睡著了。

“這裡是徐州嗎?”

“回姑娘的話,是徐州。”

梅兒見謝嬋迷迷糊糊的,於是又說:“姑娘昨夜到時已睡著了,三公子囑咐奴婢莫要打擾了姑娘,待姑娘醒來後再帶姑娘去拜見使君。”

謝嬋這下知道了,三公子應當就是祁楚。他是祁峋的老來子,上面有兩個庶兄,在祁家的婢女這裡他自然就是三公子。

“這裡是祁楚的別院?現在已經是第二天了嗎?祁楚現在在哪裡?”謝嬋問。

梅兒聽見謝嬋直呼自家公子的大名,表情有些驚訝,但是很快又恢復如常。

她一一回答謝嬋的問題:“稟姑娘,此處是三公子在徐州時住的宅院。姑娘是昨夜亥時到此處的,姑娘來了以後便一直未醒,如今已經是巳時了。三公子他在使君處,姑娘若是想尋公子,奴婢現在就伺候姑娘梳妝。”

“好……”

謝嬋免不了要拜訪祁楚的叔父祁嶠,也是如今徐州的刺史。因為還要請祁嶠將她送回京城。

梅兒方才離開了一會兒,回來時拿了七八套衣裳來,呈在謝嬋面前。

“三公子說,謝姑娘千金貴體,不可怠慢了姑娘,讓奴婢多準備些衣裙。”

謝嬋看著面前的衣裙無不是上等好的料子,她也知道了祁楚在江陵時是真的節儉。

最終謝嬋選了絳色短衫與鵝黃色羅裙,她想的是拜見祁使君,她也不好穿那幾件珍珠裙、金縷裙之類。

待換好衣裙以後,梅兒又開始為她梳髮。謝嬋的頭髮黑且多,是真正的烏髮如雲。

梅兒一邊梳髻一邊道:“謝姑娘這滿頭烏絲,真叫人豔羨。”

她為謝嬋梳的是隨雲髻,這種髮髻生動靈轉,是世家女子最常梳的一種髮髻。

一切都準備妥當以後,謝嬋上了馬車。梅兒在一旁為她介紹祁家諸人。

“使君有兩位公子,六位小姐,都是夫人所出。大公子已成婚,二公子,三公子尚未有婚約,大公子官潁川郡守,二公子出鎮冀州,如今俱不在府上。”

“六位小姐中,前四位都已出嫁,如今府中只有五小姐與六小姐。五小姐同六小姐與謝姑娘年紀相仿,應當有許多女兒之間的話可說。”

謝嬋聽的很認真,但其實是有些緊張的。

她記得幼時倒是見過祁嶠,也不知道祁嶠記不記得她,會不會也以為她死了,或者與人私奔了……

緊張了沒多時,馬車就停了。

謝嬋在梅兒的攙扶下走下馬車,一舉一動儼然是個教養良好的世家貴女。

若說她在江陵吳家那次是刻意端著的,這次她是真真得將骨子裡的本能發揮出來了。畢竟吳家同祁家差別確實不小,來到祁氏以後,讓她真切地有種回到家中的感覺。

不是祁氏讓她熟悉,而是這種士族門楣共通之處讓她熟悉。

祁楚此時已在大門前等著她了。

“謝姑娘,叔父此時在堂上,姑娘可隨在下來。”

“你如此客氣,我還有些不習慣。”謝嬋被嚇了一跳,但臉上還是掛著笑容,兩隻梨渦若隱若現。

“且隨我來。”

祁氏的院子很大,謝嬋一眼望不到邊的那種。光是院中迴廊都綿延了二里之長,更不用提院中亭臺樓閣,每一處都是彙集能匠之巧思搭建而成。

院中奇花異草讓人目不暇接,甚至連當世罕見的珊瑚,也只是被用來當做石子小道旁的裝飾。

謝嬋還記得,當初孫家公子被陛下賜了兩株東海進貢的珊瑚以後,抱著那兩株珊瑚跑到她兄長面前炫耀了許久,連帶著她也被迫欣賞。

沒成想到了祁家,這絕世的寶貝竟然如此不值一提。

“這下我知道兄長說‘祁氏可跑馬’誠不欺我了。”謝嬋一邊走一邊問祁楚:“你會住在別院,是不是因為你家太大了,行動不便?”

祁楚道:“家中奴僕侍女數百人,我喜好清淨,故此才移居別院。”

“我祖父在時,我家也不過百十奴僕。”

謝嬋祖父是本朝太傅。四十年前那場內亂便是謝太傅聯合幾位忠臣名將平定的。

謝太傅掌權的十幾年,是謝氏最興盛之際,但也未達到如今的祁氏的豪奢程度。

“謝氏家風嚴整,尊儒重禮,自然不會如我家這般鋪張。”

祁楚邊走邊說。期間他二人已遇上了好幾波侍女,那些侍女看見他無不滿面嬌羞,行禮時的那聲‘見過三公子’溫柔得都能滴出水來。

“雖如此說,我家如今卻也愧對孔孟。”謝嬋嘆道。

祁楚知道謝嬋所說是指什麼,只不過他並沒有順著她說下去,而是另起話題,道:“如今已二月下旬,你不若待上巳節過後再回京。”

上巳節是三月初三。謝嬋不知道祁楚為何這麼說,她確實也不差這幾日,但她對祁楚為何這麼說卻有些好奇。

似乎是看出了謝嬋的好奇,祁楚解釋說:“上巳日煩請你與我一同拜訪一位舊友。”

“舊友?為何要我與你一同拜訪。”

祁楚道:“因為此人,也是你家故交。”

謝嬋雖然覺得還是有些奇怪,但是這個理由她可以接受,於是便同意了。

“好!”

兩人走了許久,終於來到了可以稱得上是祁氏府中正堂的建築,與其說是堂,謝嬋卻覺得更像殿。

堂內開闊明亮,意外的是竟沒有過多繁雜的擺件裝飾,更多的反而是一些山水翠竹之畫,又或者當世名家的書跡。

堂內立侍的侍女見到祁楚與謝嬋二人後齊生生地行禮:“見過三公子,見過謝姑娘。”

“叔父在何處?”祁楚問。

一名婢女答道:“回稟公子,使君在偏室飲茶。”

謝嬋於是跟著祁楚穿過一處繡著簪花仕女的長屏風,來到了偏室。

偏室的祁嶠身著淡青色大袖,領口大敞,披髮側臥於軟榻之上,一手託著頭,一手拿著白玉茶碗,正在閉目細細品茶。

他雖年過知命,但因常年習武,即使如此隨意地側臥,依然能看出如蒼松挺健之姿。

謝嬋看到這幅景象竟有些不知所措,她家向來重視禮教,族中長輩從未有祁嶠這等放浪形骸之人,但似乎身旁的祁楚早已習以為常。

見到自家叔父如此沉醉,人來了也未發現,於是祁楚便出聲提醒祁嶠道:“叔父,謝姑娘到了。”

祁嶠這才從軟榻上起身。

“見過使君。”謝嬋規規矩矩地行禮。

“你是是謝家的阿月?”祁嶠看著謝嬋問道。

謝嬋有些驚訝祁嶠竟知道她的小字。嬋,便有月的含義,所以幼時家中人都是喚她阿月。

“回使君,小女子正是阿月。”

祁嶠滿眼慈愛地看著謝嬋,說道:“從先太傅在時我倒是時常去你家,十來年未見,你這丫頭是出落得愈發標緻了。”

“使君厚愛,阿月愧不敢當。”謝嬋不好意思地說道。

祁嶠揮揮手:“叫什麼使君,倒顯得生疏,那都是別人叫的,按這輩分來,你還當喚我一聲世伯。”

“世伯。”

謝嬋乖乖地叫了一聲,讓祁嶠很是受用。

兩人互相寒暄了一陣,祁嶠才道:“我聽阿楚說,你被人拐到江陵做奴婢了,那既然如此,先時你家對外說你病故之事,以及那說你與寒門子私奔之事都是假的罷。”

“世伯明鑑,阿嬋著實冤枉。阿嬋自小謹守家規族訓,怎會同那無名之徒私奔,棄父親兄長而去,置謝氏名聲於不顧?”

謝嬋如今舊事重提,聲淚俱下,滿腔悲憤。她受了兩年奴役不說,如今名聲也被敗壞完了,讓她怎麼能不生氣,怎麼能不傷心。

祁嶠見謝嬋哭的傷心,知曉她心中委屈,於是道:“莫哭了,世伯這就寫信,問問你父那個老東西當年怎麼聽信孫顧兩家的話,相信瞭如此乖巧的阿月與那落魄登徒之人私奔。”

“阿月…多謝世伯。”謝嬋一邊抽泣一邊跪道:“世伯之恩,阿月無以未報。”

“你這孩子,快起來罷,可莫哭了,將臉哭花了,一會兒可怎麼見人?”

祁嶠女兒眾多,十分懂得如何哄人,他又道:“我那兩個女兒聽說你來了,早就盼著與你相見,這會兒就在院中等著你去呢。”

謝嬋這才漸漸止住抽泣,只是神色依舊有些黯然。

祁嶠又道:“這多年未見,可得叫我問問阿月如今年歲幾何?”

“回世伯,阿月今年十九。”

“想來阿月尚未許人家,既然如此不如就讓世伯做個媒,給阿月尋一好夫婿罷。”祁嶠捋著鬍子笑眯眯地說道。

謝嬋一聽這話,連原本的傷心也顧不得了,正要婉拒,就聽見一旁的祁楚冷嗖嗖地說了一句:“叔父若真是有好人家,不若先將阿五、阿六嫁了。”

祁嶠冷不防被侄兒噎了一句,又在面前的男女兩人之間來回打量,似乎有些發覺侄兒的意思了。

於是他開玩笑地說道:“既然阿楚這麼說,那反正你又未有婚約,加上這阿月又是你找回來的,不若擇日你便提聘禮去謝氏提親罷。”

謝嬋大驚,兩頰迅速地飛上兩簇紅雲。

若真是祁楚上他家提親,她父不是將她的腿打折,就是將祁楚的腿打折。

換言之,她明白得很,她父不論將她許給誰家,都不可能許給祁氏。

“那便勞煩叔父極力規勸謝世叔,讓他同意侄兒與阿嬋的婚事了。”

祁嶠看著侄兒溫潤如玉,面帶微笑的模樣,只覺後背吹來陣陣冷風,他若真的為此事去找謝澹,只怕會被後者罵個狗血噴頭。

“哈哈哈——”祁嶠只能大笑,然後又道:“阿楚,門前那些修竹今日還未澆灌,你去替我澆澆水。”

祁楚無情地指出祁嶠的心思:“叔父說不過,便將侄兒打發走,釜底抽薪,實在高明。”

祁嶠放下手中茶碗,起身下榻,大步而去。

“今日修竹尚未澆灌,我去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