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門的侍衛們之間都傳開了

豫章王一日之內進出洛陽宮兩次,必然有什麼大事發生。

而他們猜測的確實也沒有錯

宮城內,宣光殿之中,陳隨正滿面擔憂的看著豫章王,他遲疑地說道:“皇叔,這真的可行嗎?”

“陛下放心,區區四萬人馬,料想祁楚也不能對我大鄴有什麼威脅。”

“那便都聽皇叔的罷。”

陳隨臉上依舊滿布擔憂之色。

豫章王又道:“孫尚書欲安排一名監軍隨行,陛下不必過於憂慮。”

“監軍?”陳隨問道:“那孫尚書打算叫誰去?”

“孫尚書欲使廷尉左監軍。”

“皇叔也知道,從先那祁峋便是派了監軍過去也沒什麼用。這廷尉左朕是實在信不過……”

“那陛下可有人選?”豫章王試探地問道。

天子道:“朕看敬封就很好。”

豫章王大吃一驚,他怎麼也沒想到天子會提起來他那個不孝子。

難不成還在記恨今早之事?

“陛下,這犬子臣已經教訓過他,日後必然不敢再犯。”

天子搖搖頭,道:“敬封乃是大鄴的王世子。皇叔,這旁人終究不如咱們家自己人,唯有如此,朕才能放心吶!”

陳隨說話前,豫章王已經把拒絕的話來回想了八百圈了。

但陳隨此話一出他卻怎麼也不好再開口了。

“皇叔若是捨不得敬封隨軍受苦,那從敬封幾個兄弟裡尋一人也行,畢竟都是咱們陳氏之人,必然會盡職盡心。”

豫章王看出來了,天子左右是要叫自己的兒子去監軍,想來是真信不過那祁楚。

與其叫那幾個庶子建功,還不若讓嫡子去,回來還能賺個好名聲。

“回稟陛下,為大鄴盡忠,敬封求之不得。臣回去就叫他拾掇準備。”

“哈哈哈好!待敬封凱旋歸來,朕一定好好賞賜他一番!”

“臣謝陛下隆恩。”

……

豫章王走後,謝嬋從內殿裡走了出來。

見謝嬋出來,天子已然收起了方才面對豫章王時臉上憂慮惶惑的神色,而是問她道:“阿嬋可有何想法?”

經那夜華林臺之事後,謝嬋對天子便有了極大的改觀。

從先她只以為天子的好脾氣是被這各方勢力給磨得了,如今再看原來天子一直都在扮豬吃虎。

不論是在朝臣面前,還是豫章王面前,他總是一副庸庸怕事的模樣,但實則卻以退為進,步步為營。

“阿嬋不敢妄語。”她道。

陳隨笑道:“朕想著,阿嬋必然以為朕信不過子晰,才會叫敬封前去監軍。”

謝嬋跪了下來,說道:“阿嬋亦不敢揣測聖意。”

陳隨對於謝嬋的知進退、明事理很是欣賞。

自從她進宮以來,雖時時刻刻都陪伴在自己身邊,但不該說的她半句話也不會多說,不該做的也絕不會做。

十分難得地如此稱心如意

“阿嬋這般聰穎的人兒,若非朕如今用得著子晰,怕是如何也捨不得將你放跑了。”他說道。

謝嬋聞言大為惶恐,道:“阿嬋如今已為宮嬪,去留死生皆由陛下定奪。”

陳隨大笑,而後說道

“朕倒是想將阿嬋留在身邊,怕就怕南郡公不買賬。子晰為朕做事,朕總要籠絡籠絡他的。”

謝嬋低頭未有所言。

她明白,天子對祁楚終究也是忌憚的,哪怕如今他二人是一條船上的人。

而天子叫陳敬封去監軍,分明是在告訴祁楚,這大鄴的天下姓陳。

也對,朝堂之爭,權力博弈,哪裡會有絕對的信任?

不過是以利而聚,利盡而義絕。

說到底還是制衡與聯合罷了

……

既知曉孫衝欲下令加祁楚為車騎將軍,令其募兵北上以來,整個朝廷就炸開了鍋。

待到祁楚將大軍駐至洛陽城外,隻身到朝堂上受領節鉞之日,即便是見慣了朝中權力爭鬥,風雲暗湧的那些官員也忍不住竊竊私語起來。

但一切都在祁楚踏入朝堂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面前的青年身姿挺拔若修竹,面容俊逸若冠玉。

他們之中有的人早便與祁楚相識,有的人則是第一次見到他。

年輕的官員在心中暗歎其風貌氣度卓然不凡。

而上了年紀的那些官員,在這一刻心中卻不約而同地冒出了一個想法。

像極了祁峋

只不過與祁峋相比,這年少的車騎將周身並不散發著駭人壓迫感與殺氣,反而是金玉其質的冷清凜冽之感。

眾人只顧驚歎,直到祁楚領命離開後才回過神來,而後又開始議論紛紛。

而被討論的主角,祁楚,經闔閭門從洛陽宮出來以後便直直向公主府而去。

他不關心方才百官在朝堂上如何震驚,如何看他,如何議論他,因為如今他有更為要緊之事。

他記得她說

那便待你萬事俱備之時,再來說服我,我願意同你離開

公主府…

美豔的婦人頭戴鎏金華勝,鬢髮烏黑似墨,未有半星半點銀絲。

黛石描出的柳葉長眉使她本就嬌媚的容顏更為出彩。

豔則豔矣,但卻未流於俗類,雍容華貴的氣度給人一種高攀不起之感,更直接地宣誓著她的身份——

她是尊貴的皇女,王朝的長公主。

但是,此刻的公主殿下眸中卻含著十足的火氣。

而她的面前,直挺挺地跪著她的好兒子。

“當初你父與謝涼廝混在一起,欲謀我陳氏天下。如今你竟然也還要與他豫州謝氏女糾纏不清,當真是那老奴的後!”

祁楚很少見長樂公主如此動怒,但他並未妥協服軟半分。

長樂公主見他這般堅持,於是更為惱火。

“你可知她如今是天子宮嬪,你豈敢有如此大逆不道之心?”

祁楚神色認真,道:“母親明鑑,大軍將行,若阿嬋在宮中,兒子後顧之憂難解。”

“為了一個女子就這般模樣,何談建功立業?”

“看看你這沒出息的樣子。”長樂公主恨鐵不成鋼地罵道。

祁楚看著生氣的母親,緩緩開口道:“父親亡故時,兒子尚年幼。但兒子聽聞從先父親怕兵器驚了母親,見母親時向來腰不佩劍、身不著甲。”

長樂公主一愣。

祁楚接著道:“兒子亦聽聞,父親最善畫長眉,點翠鈿,每每班師回朝都要親手為母親畫眉點翠。”

“父親戮伐果斷,手握生殺大權也能對母親柔情如水,無微不至,可見二者並不矛盾。”

“兒子如今對謝姑娘,亦如父親對母親。”

“你倒是個痴情種。”長樂公主諷刺道。

祁楚又道:“父親對母親如何,母親應當比兒子知道的更為清楚。清明時母親夜半祭奠父親,想來母親心中亦是一直記掛思念著父親。”

“你怎麼會知道?”長樂公主有些吃驚。

“兒子不孝,那日一直跟在母親馬車之後。”

長樂公主沉默了

她看著跪在眼前的兒子,總覺得他的背後站著另一個魁梧的身影,塵封在心中已久的記憶也逐漸湧上心頭。

她從先也是受盡寵愛的公主,一次出遊偶然被那個男人所救。

那時起她就決定要嫁給他,即便他年長她二十餘歲,即便他早就有了兩名庶子。

後來她如願所償,也十分得意。

功勳赫赫的大將軍,手握百萬兵馬的南郡公,回到府中依然要對她言聽計從,為她梳妝為她描眉、教她用劍教她騎馬,會遣散所有的侍妾,會將她視若瑰寶。

即便她脾氣不好,生起氣來要拔劍砍他,他也只會邊跑邊躲。

最後怕老婆的名聲傳遍了洛陽城。

她本以為會永遠這樣下去,但是男人卻要肖想她家的天下,肖想陳氏的江山。

她恨極了他

她是大鄴的公主,是高貴的皇女。

她的身份,她的高傲,都不容許她再與他如從先一般。

於是她發誓與他恩斷義絕,死生不復相見。

最後,直到他病死床前,她都未去看他一眼……

和煦的微風穿過庭院,吹起公主的衣袂。

長樂公主看著眼前的兒子,她的心也如風中的衣袂一般動搖了。

“罷了。”她嘆息一聲。

祁楚長拜:“多謝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