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宮中待了幾日,謝嬋已經發現了,宮中豫章王的眼線確實是無處不在,但是也僅僅限於眼線了。
天子雖然處處受人掣肘,但是凡是近身服侍的婢女卻又都是太后安排的,他寢宮的內侍也都是極為信任之人。
且謝嬋也能感覺到,天子雖然待她親和,但內裡仍舊對她充滿防備。
這麼一來謝嬋也明白,為何豫章王要使人進宮替他做事了。
不過這幾日謝嬋過得倒也還算輕鬆,豫章王還沒使她做事,天子是個好男風的,太后也在凌雲臺唸經,在宮中幾乎是沒人管她。
偶爾天子來了興致,還會叫上她一同遊園。
天子原先即便是叫人遊園也只有內侍跟著,沒有一位妃嬪。
謝嬋能跟著天子,在別的妃嬪眼中已經是無上的榮寵了。她明白自己是沾了祖父的光,才能讓天子想起她來。
天子的脾氣極好,除了夜間不能打擾天子以外,旁的時候也都十分好說話。
他不怎麼理會朝政,只偶爾到臺省去,就連有時上朝也是叫內侍替他去坐著。
謝嬋原本還在想,這怎麼能行,大臣們怎麼會發現不了,後來她才知道原來是天子的座位前有一面一丈寬的屏風,能將後面的人擋的嚴嚴實實。
然而這等遊逛閒玩的日子持續了沒兩天,天子就開始為春獵發愁了。
應該是說,他每年都發愁。
這照規矩來說,春獵的第一支箭應當由天子開弓,為了面子,他必須得一箭中的。
但他日日被圈在皇宮之中,並不精於騎射,於是每年到了這個時候他都要臨朕抱佛腳,叫人來宮中指導一番。
而今年,天子竟然叫了個謝嬋再煩不過的人——陳敬封。
陳敬封雖然紈絝乖張,但卻極為善射,年年春狩都能功績赫赫,這也是陳隨叫他來的原因。
也許是因為心虛,只要是謝嬋在的時候,原本能百步穿楊的陳敬封總免不了失手。
終於,在他又一次射偏以後,皇帝也忍不住問道:“世子今日是怎麼回事?
陳敬封又不能說自己是因為謝嬋在旁邊而心虛,只能隨便找了個藉口道:“陛下,不能怪我,實在是這日頭太過晃眼。”
謝嬋就站在陳隨的身旁,她幽幽地開口道:“世子,過兩日城外獵場的日頭保不準比今日還盛呢!”
陳敬封剛將箭搭在弓上,聽見謝嬋這句話兩手驀地一抖。
這一箭,竟然連靶都未射中。
陳隨十分憂心地說道:“世子,你這怎麼還不如去年吶,若真是這樣,今年的頭籌無疑又是祁楚了。”
天子的話剛一說完,陳敬封彷彿受了什麼刺激,他黑著臉連搭三支箭,張弓而射。
三隻箭劃破長空,齊齊釘到了靶心,沒有半分偏差。
清理箭靶的內侍上前想要將三隻箭拔下,卻怎麼也拔不動,於是又叫了個力氣大的來幫忙。
最終二人合力也未能拔下,只能折斷箭桿,將箭鏃留在靶心上。
“好!”陳隨這下滿意了,高興道:“這才像世子平日的水準。”
陳敬封此刻也是滿心得意。
他苦練多時,為的就是能在春獵那日勝過祁楚,好讓這洛陽城的人都知道,祁楚即便能射虎又怎麼樣,依然比不過他陳敬封。
謝嬋看不慣陳敬封的醜惡嘴臉,於是壓著嗓子,故作天真地道:“一說起南郡公,世子立馬像換了個人一般,一下就射中了,果真厲害!”
陳隨哈哈大笑道:“阿嬋,你不知道,世子他可半分不比子晰差。”
謝嬋兩眼放光,充滿期待地看向陳敬封:“那豈不是世子也替陛下獵到過猛虎了?”
一旁立侍地劉訐沒忍住,掩面輕笑了一聲。
這一聲笑,讓陳敬封大為惱火。
“祁楚不過是運氣好,若是我能遇見山虎,那必然也能替陛下獵來!”
“看來世子是時運不濟,七八年來都未遇見過猛虎,不能施展手腳,真是可惜……”
謝嬋說的十分同情,就連臉上也是一副惋惜地表情。
陳敬封知道謝嬋記仇,有意刁難他,心裡十分氣不過。但礙於天子在場,他只能將憤恨轉化到手中弓箭上。
他不再說話,連射十箭,每一支都從箭栝處劈開前一支箭,最後十支箭竟穩穩重疊在靶心。
確實了得
謝嬋雖然膈應嫌惡陳敬封,卻也承認他確實厲害,怕是本朝所有世家中都挑不出幾個能比得過他的來。
見到謝嬋被震驚地不再說話了,陳敬封這下才舒坦。
他向來善射,可自從那個祁楚來了,他的風頭就全被搶了去。
他原本最引以為豪的東西,因為祁楚的出現被所有人都忽略了去,叫他怎麼能服氣。
所以這些年他心裡一直憋著一口氣,幾個月以前就花了萬兩黃金從西域的商人手裡買來了一匹汗血寶馬,為的就是春獵之時能好好殺殺祁楚的氣焰。
這一次,他必定讓祁楚敗下陣來,滾回他那徐州去。
……
春日遲遲,春景熙熙
洛陽城的春天,總有種暖洋洋地愜意之感。
雖然是三月,但這春意盎然依舊
城外的晚杏此時才剛剛開花,春風吹過之時,粉白的花瓣如雨一般紛紛灑灑地飄落而下。
燦燦的陽光照拂著曠野,明媚而不刺眼,使人覺得春光恰到好處。
此刻的謝嬋正陪同天子坐在軺車上,他們周圍都是護衛天子安全的羽林軍,後面是各個世家的車馬。
驅使天子軺車的是劉訐,他雖然腰細體纖,但御起軺車卻極為穩當。
謝嬋看著前面的駕車的劉訐,一股敬佩之意油然而生
他非但平日能將天子身邊瑣事都安排的十分妥當,出行時還能為天子駕車,就連夜間也能服侍天子……
這簡直是無所不能
又走了半個時辰的功夫,一行人終於到了獵場。
天子軺車周圍羽林軍先行停了下來,在羽林郎中將的安排下,他們又四散開來,分佈守衛在獵場各處。
先前諸世家的人只見天子軺車上有位女子,卻並未看清是誰,還有些好奇,但待天子車駕停了下來以後,他們又有些震驚。
一部分震驚的是,天子最好男風,從先春獵身邊可是一個妃嬪都沒有,今日竟然帶了個昭容過來。
另一部分人認出了謝嬋,他們震驚的是那個病故或者應該說是與人私奔了的謝氏女,怎麼搖身一變成了成了天子新寵?
懷有此兩類心思之人即便再有疑問,也只是暗自齟齬,但有一人不同。
豫章王笑咪咪地湊上前去,對天子道:“看來謝昭容甚合陛下心意。”
陳隨笑道:“皇叔有心了,能讓朕見到阿嬋這等美人。有了阿嬋相伴,朕如今倒覺得這天下女子亦有可人之處。”
“如此,那臣便放心了。”豫章王語重心長地勸道:“陛下如今正當壯年,今後也當以子嗣為重,早早誕下皇子,以承嗣大鄴的江山。”
“皇叔教導,朕時刻銘記於心。”
豫章王又對天子說了一些別的話,但都傳達出一個意思——早生皇子。
不論他怎麼說,天子皆一一答應,保證去做,但謝嬋知道,天子回宮以後依舊是該做什麼做什麼,並不會為此改變分毫。
謝嬋雖前十幾年都是不問世事的世家小姐,但她實際上對這些權力爭鬥還是比較敏感的。
豫章王要勸天子誕下皇子,其中意圖也不難估量:三十歲的青年皇帝與襁褓之中的嬰兒,當然是後者更容易掌控。
正思忖著,不遠處幾位年輕的世家公子中傳來一陣騷動。
謝嬋看過去時,原來是陳敬封。
那些公子平時也算修養良好之人,今日這樣為一件事而驚呼,也實屬難得,所以謝嬋也有些奇怪到底是東西,竟能什麼讓他們這般反應。
與謝嬋一樣好奇的還有天子。
陳隨命人將陳敬封叫了過來,這才發現原來是因他今日騎的是匹西域純種的栗色汗血馬。
汗血馬日行千里,夜走八百,奔騰之時流汗成血色,所以稱之為汗血馬。
陳隨見自己這個堂弟準備如此充分,哈哈笑道:“看來世子今日是篤定了要與祁子晰一決高下,若是今日世子能得頭籌,那朕就賜你十名美男!”
陳敬封霎時間覺得壓力大增,謝恩以後趕緊拉著馬走了。
天子又在周圍蒐羅了一圈,卻並未發現祁楚的身影。
見時辰已經差不多到了,豫章王開始催促天子開箭,天子再想等祁楚怕是也不行了,於是拿起象徵九五至尊身份的九龍御弓,射出了這場春獵的第一箭。
萬幸,中了只野兔,這才不至於失了面子。
待天子出箭以後,蓄勢待發的諸位世家子都迅勇而出。
獵場雖說是獵場,實際上是圈了座山頭以及山下數千頃地。而其中有什麼飛禽走獸都是不知道的,所以說春獵其實是一件十分有看頭的事。
謝嬋看的興致勃勃,天子看的比她還興致勃勃。
看了一會兒,天子嘆道:“可惜,今日竟然不見祁子晰。”
正說話間,遠處又一陣馬車聲響。
這些馬車裡的是諸家夫人,她們並不參與男子狩獵,但亦會隨同前來,主要是為了瞧瞧誰家公子適婚,好為自家女兒考慮。故每年的春獵,總要成就幾幢佳話。
待一眾夫人的車馬停下來以後,天子才看見心心念唸的祁楚。
“楚見過陛下。”
祁楚上前對天子行禮道。他今日並未著窄袖的騎裝,而是穿著一襲玄色的直裾深衣——看起來並無半分要參與春獵的打算。
“子晰今日怎麼來晚了?”天子問道。
還未等祁楚說話,一道清亮的女聲就傳了過來。
“他今日是陪同本宮而來。”
說話的是一位美豔的婦人。
婦人膚如凝脂,手如柔荑,看上去不過三十多歲,頭上是璀耀的東珠金釵,頸間是硃紅的血珊瑚項鍊,身上所著衣裙亦是象徵身份尊貴的絳紫色。
待美婦人走近,陳隨十分尊敬問候道“姑母近來身體可還安康?”
天子的話一出,謝嬋就知道了眼前的人是祁楚的生母長樂公主。
長樂公主二十歲時嫁與年近五十的祁峋,二十一歲生下祁楚,如今算來也應當是四十四歲。
可謝嬋怎麼看,長樂公主也就不過三十歲的模樣,與天子像極了同齡之人。
“勞煩陛下掛心,本宮一切安好。”長樂公主看見謝嬋以後神色微怔,隨即問道:“此女是?”
陳隨道:“這是朕新封的昭容,謝太傅嫡孫。”
謝嬋向長樂公主行了一禮。
“既是太傅孫女,陛下就封個小小的昭容?依本宮看怎麼也要封個貴妃。”
姑侄倆的話如出一轍,讓謝嬋暗自感嘆不愧是一家人。
陳隨道:“朕也是這般想法,只是昭容謙遜,不肯為貴妃,所以朕才封了她個昭容。”
二人正說話間,又是一個聲音傳了過來。
“哈哈哈,阿妹來了,怎麼也不知會為兄一聲!”
春獵都是年輕人的事,豫章王並不參與,他方才在向羽林郎中將交代瑣事,看見長樂公主以後便徑直走了過來。
陳氏的姑叔侄三人齊了,謝嬋識趣地退到了別處,默默無聲地觀看獵場中那些美少年的英姿。
“好看?”熟悉的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
“各有風流。”謝嬋道。
方才見到祁楚,她心中五味雜陳,如今有許多疑問想要問他,但是礙於如今的身份也只能壓在心底。
君思我兮然疑作
你思念我嗎?心中信疑交錯。
“你今日怎未參與?”謝嬋問道。
祁楚苦笑:“若是參與了,豈能有在此處同你講話的機會?”
謝嬋沉默住了,不再說話。
俄頃,一陣急促嘹亮的鳴哮刺破蒼穹,謝嬋與祁楚二人皆抬頭看去。
日頭下,一個巨大的黑影在半空盤旋。
黑影的形狀似乎是一隻飛鳥,但兩翼張開之時隱天蔽日,極為巨大。
謝嬋從未見過這等鳥獸,害怕地看向祁楚:“這是什麼?”
“金雕。”
祁楚說完,二人皆是一慌,想起了天子方才掛在軺車上的那隻野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