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雞破曉,本應迎來萬丈紅霞的清晨被一片白霧籠罩。

秋華在吵鬧的早市聲中醒來。昨晚夢境雜亂,光怪陸離,醒來後頭腦還有些混沌。

迷濛中他穿上昨晚被他隨意脫下的衣物,準備叫小二端來洗漱用的水,他記得話本里是這麼寫的。

“扣扣扣。”門口突然有敲門聲傳來,是師兄。

“來啦!”秋華穿一邊走著一邊穿繫著衣服。昨晚的低迷並沒有像清晨的曉霧一樣籠罩他。

曾有詩人感嘆過:“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昨天的煩惱就讓它留在昨天吧,想不通的就先放著,總有一天會想通的。

夏章端著臉盆在門口細細端望秋華一番,發現他的臉上已經沒有了昨夜的迷茫這才放下心來。又不由得在心裡笑嘲自己真是太過多事。

接過水盆,秋華將夏章請進房內,自己進了屏風後的洗漱間。

不久洗漱間內傳來模糊的詢問:“師兄對今天的安排有什麼建議嗎?”

夏章細細想了一下,想起小時候的渴望,試探道:“要到茶樓裡坐坐嗎?聽說茶樓裡是很熱鬧的。”

他當然沒問題,這塵世上的所有東西對他來說都是分外新鮮的。昨晚他按觀想石魚給的靈覺走收穫不少關於人籟的感悟,但這忽視了夏章的感受,他還以為夏章會對此有所不滿。

還好夏章寬容大度不跟他計較。

搞定了一個,還有一個。又矜持地問了一下白虎,他知道白虎早就睡醒了,只是在賴床:“阿敬,人世的茶樓你想去嗎,會有好多好吃的。”

聽到有好吃的,白虎再也裝不下去了,咻地豎直了耳朵,“咚”地蹦上桌子,一雙眼睛有神地瞪著夏章,低吼著:“我也要去!”,還好桌子結實沒被白虎踩塌。

夏章不由得捂臉,嘆息道:“好好好,山君也去,山君也去。”怎麼感覺跟秋華下山後他無奈的次數增加了這麼多呢?這一定是秋華的錯!

收拾利索,秋華高興地抱著白虎出門了。夏章也抱著他的黑狗綴在身後,他捨不得將黑狗放下,他怕有歹人會踢到它。

這隻黑狗不像白虎有高貴的血脈,能思考,能口吐人言。它是夏章入門前撿來的,在夏章的努力下有了修煉的可能,有了如小兒般的靈智,他們將會一直進步,一起擁抱美好的明天。

然而世俗的偏見還是很大的,秋華在茶樓門口又吃了一次癟。茶樓的守門小二看到兩人手中的靈獸後就死死地攔住了兩人,說茶樓不讓帶動物進。

就算後面有長著耳朵,搖著尾巴的非人類大搖大擺當面進去後他還是堅持攔著兩人不讓帶動物進。他的理由是未化形的靈獸心智未成,會驚擾到茶客。

這可真是個好理由,白虎覺得自己被小瞧了,氣得要咬這小二,還好秋華摁住了它。

這小二還有點眼色,見狀急忙躲著白虎大喊:“四位少俠別急別急,我知道有個地方不拘客人!你們往前北走,有個叫康平坊的地方有座萬香樓。萬香樓的菜品在南鄉城也是一絕,他們不拘客人,少俠們想來一定會滿意的!”

康平坊?不就是昨晚沒去成的地方嗎?可惜不能進茶樓看一看了,小時候他最羨慕的便是能隨便進出茶樓的才子了。茶樓是身份的象徵,是他可望不可及的存在。夏章心情低落地跟小二告別後帶著安撫著白虎的秋華離開茶樓。

沿著街道往前走,兩人很快就來到了康平坊。

這康平坊也是奇奇怪怪的,很多的舞榭歌臺大白天的關門不做生意,只有廖廖幾間酒樓在營業。他們不會是晚上通宵了吧?只做晚間生意?

這是?夏章看著不遠處裝飾華麗的酒樓停住了腳步,怎麼感覺這座酒樓不太正常的樣子?他努力地回想著小時候的見識,回想著這樓外裝飾的梔子燈在哪裡見過。

可惜他對小時候的印象只有那破舊漏風的家,雙手粗糙滿頭汗水的母親和那一身惡臭揮舞著破鞋,凶神惡煞的父親。

那邊秋華已經到了萬香樓門口。他見夏章沒有跟上來,就喊了一聲:“師兄?”

被打斷回憶的夏章放下自己的思慮,跟了上來,然後他望著萬香樓的匾額,心中更奇怪了,一個答案在心頭朦朦朧朧。

當他看到大門那門僮帶著討好笑容將秋華往裡請時,他茅塞頓開,他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了!怪不得那茶樓小二會說萬香樓不拘客人。這妓院當然不拘客人,只要你有錢,別說帶貓狗了,就是你帶只老虎來都沒問題。

然而來不及了,這妓院不是青樓,沒那麼多規矩,什麼過五關斬六將的,他們沒那麼矯情,就是這麼光明正大,開啟門就做生意。

沒被攔住的秋華一腳踏進萬香樓門口,鶯鶯燕燕的推銷聲,樂妓的琴聲,客人們隱晦的調笑聲,便聲聲入耳。

接著飯菜香、脂粉香,酒香撲面而來。

在這複雜的環境中,秋華卡當了,他委屈地責問跟旁邊迎客的小廝:“小二,你說這裡是酒樓我才進來的。”

門僮毫無愧色,自信地介面道:“客人,咱家就是正經賣酒做菜的,可沒騙你啊!只是咱家的小二招的是女人罷了,客人不會對咱家的小二有偏見吧?”

他當然不會對女人有偏見,對在裡面工作的女性也沒偏見,只是只是這裡充滿曖昧的氣氛真的很讓人不適。

沒有人能在這裡找到真正的快樂,像一支走調的曲子,嘔啞嘲哳,刺耳難聽。

“正經的酒樓?最好你說的都是真的吧,來一間雅座!”在夏章準備拉他離開時,秋華強忍著不適接過門僮的話茬,按住了夏章。

剛剛跟小廝對話時秋華識海里觀想的石魚又波動了一下,似有種念頭催促他留下。

喜出望外啊,門僮高興不已,他剛才已經使出渾身解數來忽悠這位瞎眼小哥了,還以為這瞎眼小哥臉皮不夠薄,忽悠不動。沒想到也是開明的貴人,沒讓他錯失掙錢的機會。

門僮笑嘻嘻地將秋華往裡請,一邊拍秋華夏章馬屁一邊派人通知掌櫃來交接。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等無花空折枝。”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掌櫃的聲音略帶風霜,聲調繾綣,令人一聽便知道是一位大美女。

如秋華所料,老鴇的確是個美人,還是個別緻的美人。

她三十出頭,身穿紅色宮裝長裙,挽著婦女髮髻,髮髻上別出心裁地插上金釵羽花,嫵媚又幹練。

她出現後,手持紅色絨扇,半掩紅唇,媚眼如絲,款款而來。她向兩人行了福禮,道:“妾身萬香樓副樓主金縷衣見過二位公子。我們萬香樓嬌花萬朵,不知二位公子喜歡哪種?”

夏章本就排斥這裡,現在他只想快點走,於是一開口就很嗆:“抱歉,我們哪……”

只是他還沒說完就被秋華捂住了嘴,只能嗚嗚地抗議。

“‘雪裹開花到春晚,世間耐久孰如君。’來一朵山茶吧,順便帶上琴。”打斷夏章的不滿後,秋華熟練地吩咐老鴇,這讓夏章十分驚異。

老鴇吩咐一個扮相純美的少女為他們領路後,滿帶笑容地退場,像只偷著腥的貓兒。

二樓雅間,夏章抬頭看了一眼門牌,上面寫著“雪容”,這是一種純白的山茶。

飯菜很快就上來了,小廝沒說錯,他們這裡的菜品味道可以,還根據客人的要求調了清淡的口。

伎人抱琴而來,退居旁側,泠泠而彈。

嘗過一遍菜品後,秋華放下了筷子,問道:“師兄現在還是煩躁嗎?”

聞言,夏章放下投餵黑狗的器具,沉聲道:“師弟這是何意?”

伸手摸了一把正努力乾飯的虎頭,秋華整理整理了思緒,這才開口:“師兄在離開茶樓的時候似乎很是失落。在我的理解中,茶樓看似高雅,可以供人高闊論談,然而其本質在我看來與著萬香樓差不多。只是以你的表現來看你又似乎很排斥這些地方?

昨晚自你與我遇到那湖上歌伎後你便有鬱在心,心鎖愁緒。可以告訴我是因為什麼嗎?”

這是察覺什麼了嗎?夏章當下心裡咯噔一下。他的確不喜歡這裡,畢竟當初他差一點也陷入泥潭了,幸而他成功逃脫。只是這事也不光彩,於是他岔開話題道:“師弟難道覺得這裡是個好地方?”

“好地方嗎?倒也不覺得,只是有點難受罷了,還可以忍耐。”秋華頓了頓,然後繼續說道:“我觀想的石魚來到這裡後意外的活潑,或許是這裡靡豔的情緒刺激到了它。天、地、人三籟之境是清虛一脈所要悟的,這裡再不合心意也是感悟旁人心緒的一個好去處。只有在無規矩之地,人的心緒不會掩飾,這裡有著純粹的欲,純粹的善,純粹的惡。”

怎麼聊著聊著這畫風怎麼邪惡起來了,夏章心中有些疙瘩:“清虛的心道還要去這些地方悟嗎?不怕沉溺其中?”

說起這個秋華也是有些害怕,清虛一脈傳人稀少應該是有這方面的原因,紅塵煉心不好過。只是長生門前多白骨,又有哪條路是好走的?

他嘆了口氣,感慨道:“蓮,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對於秋華的修煉,夏章不再問什麼了,世事如飲水,冷暖自知。

然而秋華卻像個不識趣的憨人,繼續將話題掰了回來:“師兄可知道,解鈴還需繫鈴人?有心結鬱郁在身,念頭不通達可是會有礙心境。不如趁此次出宗的機會一併解決?師弟願意陪你同去。”

他猜夏章的心結應該是如廖星一般出自原生家庭,畢竟他們入宗時才幾歲,哪來那麼多愛恨糾葛啊。

“這事以後再說。”夏章煩躁地擼了一把黑狗的狗頭,繼續給它夾菜。

兩人無言相對。沉默片刻後秋華便放棄再繼續這個話題。

夏章不願意說那他也不好再問,剛好石魚再次有所反應。在觀想的瀑布中,石魚在情思的沖刷下微微閃爍著亮光,其中透露著一種渴望。

這是石魚第一次向他透露出自己的想法,這令秋華有些許恐懼又有些許好奇。難道觀想出的東西也會生出自己的神智嗎?

請夏章為自己護法後,秋華立刻開始冥想進入識海探尋答案。

“轟轟轟……轟轟轟……”懸崖上的水流無處可流從高處跌下,撞在石頭髮出雷鳴般的響聲,濺出的水珠飄灑在空中像下了一場毛毛雨。

一條石魚停靠在深潭中的一塊巨石旁與這瀑布共鳴,深潭的邊緣處有一道人正盤坐在一片巨大的荷葉上彈琴。

絲絲縷縷的七彩情思從琴聲中洩出,混雜著水珠傾灑在石魚的身上,為它染上斑斕的色彩。

忽然道人停下手中的動作,從荷葉上站起來,踏水而行走到了石魚跟前。

他撫摸著石魚的頭部,探查著它的靈竅,意外地在泥丸宮中發現了一顆七情珠,那股渴望之意正是出自這顆珠子。

秋華拿出珠子後,石魚迴歸沉寂,不見先前的活潑靈機。

他將珠子放回,靈機又重現。

看來這顆七情珠便是他修煉的成果。所謂“心誠則靈”,看來這七情珠便是如此。

明瞭七情珠的底細,心念一動,當下便將其煉化,抹去靈光,斷去一禍根。那點靈光連神智都沒有,不消一刻鐘秋華便將其煉化了。

煉化七情珠後,秋華這才發現原來吸引他之物是一隻心孽。

這隻心孽有著跟琴伎相似的面容,但渾身被黑紅色的不祥煙霧籠罩,不斷散發著一股戾氣,引誘著旁人心緒。凡是靠近它的人都容易心浮氣躁,衝動行事。

除此之外這隻心孽還攀附在琴伎身上,吸食她的精氣,待琴伎身亡後這心孽怕不是要成為一害。

這便是他的機緣?將七情珠放回靈竅,秋華退出了冥想。沒想到的是到了現實世界心孽的形體依舊能在他眼中顯現。

這七情珠竟有此等用途!他火熱的目光注視著這隻心孽,這是他第一次真正能用眼睛注視這個世界。

被人如此打量著,琴伎緊張得渾身僵硬,連早已爛熟於心的琴譜都彈錯了幾個音。

“師弟?”夏章察覺不對,抓住了他的肩,輕輕拍了下他的手。

秋華眨了眨眼,收回注視琴伎的目光,毫不掩飾地對夏章說:“師兄,我能看見了。我看到她身上有一隻還沒築基的心孽,正寄宿在她身上吸食精氣!”

“鐺!”一聲重響,琴絃崩斷,劃傷了琴伎的手,鮮血直流。但她絲毫沒有察覺,瞪大了眼睛,驚恐地看著秋華。

那心孽似有所感,看著秋華露出獠牙,目光兇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