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於天地之間,時時刻刻於天地發生互動。

從呱呱墜地到垂垂老矣,舉手投足、一念一想,皆被天地默默記錄,所謂“人心生一念,天地盡皆知”,原是這般真切。

萬事萬物的本質,說到底便是“道”,若用新些的說法,便是“資訊”。

只是太淵之前的境界還太低,不可能主動去捕獲天地間的一切資訊,他的精神也遠遠承受不住那些資訊。

“三家相見結嬰兒,嬰兒是一含真炁。”

這個“嬰兒”,指的就是“聖胎”、“道胎”,在佛家叫“法身”,在儒家稱為“天理”、“良知”,其實都是一個玩意兒。

本是同源而異名。

太淵在境界更進一步後,聖胎初成,結成了【胎壁】,與大天地之間產生了更加深入的聯結,有了更多的資訊互動。

因此,他才察覺出那一道天門之氣機。

說是“天門”,卻無實際門戶。

更像一種冥冥中的牽引,帶著勾魂攝魄的吸引力,彷彿只要跨過去,便能觸到世間的真理,踏入另一重天地。

“這便是……羽化飛昇麼?”

太淵細細感受著此時的玄妙之感。

雖然那股吸引力對他非常強烈,可太淵心中還有疑惑。

他如今雖在煉氣化神境更進一步,卻未到“進無可進”的地步,天地宇宙間的玄奧仍如星海浩瀚,怎會驟然迎來飛昇之機?

正思忖間,虛空中忽響起一道聲音,蒼老卻清朗,像山澗石上的老松在說話,“你現在飛昇,只有身死道消的下場。”

緊接著,一位老道人憑空出現在太淵眼前。

“天門雖顯,但天路不通。”

太淵心中霎時間警惕。

眼前這位老道人出現的極為詭異,無聲無息,在其現身之前,自己毫無察覺。

而且——

太淵目光下垂。

光天化日之下,這老道人竟然沒有半分影子。

鬼神?

還是幻覺?

怎麼感覺黃粱一夢,神交天地後,這怪事就變多了呢。

還有……“天門雖顯,但天路不通”又是什麼意思?

他穩住心神,拱手作禮:“貧道太淵,不知前輩如何稱呼?”

目光掃過老道人時,卻見對方望著自己的眼神裡,竟藏著幾分欣慰,像看一株久盼的苗終於抽了穗。

“睡神仙,睡神仙,石根高臥忘其年,三光沉淪性自圓。氣氣歸玄竅,息息任天然。”

老道人先念了段道歌,調子悠悠的,像在哼自家院裡的風聲,而後才笑道:“老道玄玄子。”

轟隆!

只是很普通的介紹,卻像是一道驚雷炸響太淵的心海。

這道號或許知者不多,但其背後的名字,卻是道門內外無人不曉,別說是道門,哪怕在民間亦是傳說諸多。

玄玄子是他自己起的道號。

在前朝,元惠宗曾敕封他為“忠孝神仙”;在本朝,永樂帝敕封其為“猶龍六祖隱仙寓化虛微普度天尊”,英宗皇帝賜其號為“通微顯化真人”;憲宗皇帝特封其號為“韜光尚志真仙”。

可見無論朝野,都對其推崇萬分。

他便是武當派創派祖師,丹道修煉的集大成者,道門大宗師——張三丰。

“前輩是……三豐真人?!”

雖然在發問,但是太淵內心深處已經相信了九成九。

剩下的那分恍惚,是世事無常帶來的怔忪。

就像後世學子忽見孔孟,追星者得遇偶像,那種心情激動之感,只有當事人能夠體會。

雖然學道之人應該有一種“祖宗不足法,天道不足畏”的道心,但並不影響太淵對張三丰的敬仰。

敬的不是他的力量和地位,而是他在道行上的成就。

可以給後來人立下一座標杆,讓後來者知“道”之可及。

“什麼前輩不前輩的,以你如今元神微光顯現的道行,稱呼老道一聲道友即可。”張三丰嘖嘖道,“沒想到,當年一別,你怎麼快達到了“叩天門”的程度!”

當年一別??

淵心頭一動,回溯記憶,道:“莫非是昔年武當山下一瞥?”

當年,他轉道武當,見過沖虛道人後下山,曾隱約覺有目光落在身上,當時只當是錯覺。

張三丰哈哈一笑,點點頭。

“老道本來在武當後山睡著呢,突然感應到有人叩天門,這才順著感應,神遊而來。”

“神遊?”太淵目光微凝,“這並非您的本體?”

“廢話。”張三丰翻了個白眼,倒有幾分頑童氣,“老道本體還在武當山曬著太陽呢,若非察覺有人叩天門,才不會費這勁趕來。”

他看了看天色,道:“好了,老道神遊不能久留,具體情由,等你來武當再說。”

“記住——”

話音頓了頓,神色鄭重起來,“天門雖顯,天路不通。”

只留下最後一句話,張三丰身影倏地淡去,如晨霧散入清風,來時無聲,去時亦無息。

無聲無息,如他來時那般。

太淵喃喃道:“原來是神魂之身,怪不得日中無影…”

轉念一想,武當距天台何止千里,自己這邊剛破境感應天門,張三丰便已現身,這般神通,著實令人驚歎。

“不過……天門雖顯,天路不通…”

他反覆咀嚼這話,先前對飛昇的疑慮愈發真切。

也罷。

先穩固境界,體悟此番突破的玄妙,之後便啟程去武當——總能問個明白。

…………

太淵立在崇道觀的丹崖上,雙目輕闔,周身氣機與天地吐納相契。

人之氣場與天地氣場互動,接受天地對自身的改造,那種被天地溫柔改造的奇妙感覺,讓他通體通透,彷彿連神魂都洗得發亮。

精氣神三寶在此刻融成了一團暖光,不再有分別,只覺空明澄淨。

這般靜默了約莫一個時辰,太淵眼前忽的亮起——不是天光,是一抹極淡的白色靈光,自虛無中悄然誕生。

祂剛一出現,太淵便覺心頭一熱,一股莫名的感動湧上來,眼眶竟微微發潮。

祂無形無象,卻充滿天地,滋養萬物。

也是生天、生地,生人,生萬物的原始本源,是構成天地萬物的基本素質。

溫溫的,軟軟的,卻又帶著無可言說的生機。

隨著這抹白色靈光在靈臺深處顯化,太淵忽然察覺到體內的先天真氣起了變化。先前在經脈中奔湧的氣流,竟像遇著了暖陽的冰雪,開始急速縮水。

不是消散,是往深處凝縮,像霧凝成露,露凝成珠。

更奇的是,這濃縮後的真氣竟悄悄突破了經脈的限制,不僅限於周天運轉,而是充斥著全身上下每一處細胞。

到最後,這股真氣只剩了原先的四成多,可這剩下的氣,與先前已截然不同,帶著種活泛的靈性,觸之如春水過石,柔而有韻,與天地間的靈韻隱隱相契。

再叫“先天真氣”,倒顯得滯澀了。

真元?真罡?

太淵指尖捻動,感受著那股與天地靈韻相通的活性,終是定了名:“真炁。”

炁者,無火而暖,無質而存,是生命最本源的動力。

將一身修為全部轉化為真炁後,太淵呼喚一聲。

“白鳳。”

“來了,師父!”

話音未落,便聽雙翅拍打的風聲,一陣小旋風捲著松針掠過階前,一頭雄俊的白鶴落在丹崖邊。

太淵抬手,掌心騰起一層淡淡的白光——正是凝練後的真炁,柔得像雲絮。

將手掌覆在白鳳的背上。

“嗝——”

白鳳本能地發出一聲高亢的長鳴,聲音裡滿是舒泰。

真炁剛一入體,它便覺四肢百骸都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渴望,像是乾涸的土地遇著春雨,每一寸羽毛、每一塊骨骼都在輕輕悸動。

那感覺太舒服了,舒服得它忍不住想抖擻羽翼。

“不要亂動。”

太淵聲音響起。

“喔。”

聞言,白鳳立刻收了振翅的念頭,乖乖站著,只是尾羽還在無意識地輕掃地面,洩露著心底的雀躍。

片刻後,太淵手掌移開,同時收起望氣之術。

“我想的沒錯,這股真炁的確可以促進你的身體再次生長發育…”

白鳳偏過頭,聲音裡帶著雀躍:“師父,我不光覺得身子鬆快,腦子好像也更清涼了些,嗯,感覺更好使了!”

“喔?”太淵回首,思忖著,“能清心增智麼?”

他若有所思。

白鳳雖然學會了寫文字和說人言,但前者是自己長年累月的“以心印心”教導,後者亦是透過特殊的【腹語】之術才能做到。

本質上,白鳳畢竟是禽鳥之軀,不似人身有奇經八脈,無法修煉內功。

可這真炁……或許能破了這層桎梏?

只是該怎麼教白鳳行炁呢?

總不能也讓他學“以神馭氣”的法門,禽鳥的心神與人類終究不同。

帶著這樁心思,太淵足尖一點,落在白鳳背上。

“白鳳,去武當。”

“好嘞!”白鳳應得清脆,雙翅猛地一振,捲起兩道白練似的風聲,飛行速度陡增,轉眼便載著太淵衝上雲端,往西北方向飛去。

“……”

還在掃地的陸西星聽見動靜抬頭時,只望見一道白影越來越小。

得,自己又被留下來了。

…………

天台山到武當山雖有千里之遙,可是以白鳳的速度,不過小半天功夫,便已見西北方向群峰如黛。

武當七十二峰正藏在雲霧裡,青崖疊翠,道觀的金頂隱約露著微光。

太淵沒有叨擾沖虛道人,只在山腰處落了腳,徑直往武當後山去。

施展【舞空術】,衣袂翻飛間竟似馮虛御風,足不沾塵。

張三丰的氣場獨特,如太極圓轉,混在山水間卻又獨顯溫潤,無需問路,順著那縷若有若無的氣感尋去便是。

“呃,不在這裡?!”

令太淵訝異的是,在他感應裡,張三丰的氣場並不在後山,最後兜兜轉轉,太淵在山下城裡尋到了對方。

城中最熱鬧的茶館裡,坐滿了喝茶聽書的人。

說書先生正拍著醒木,唾沫橫飛地講著,“話說這張三丰張真人,在武當山紫霄宮煉就金丹,那日天門大開,霞光萬丈,真人踏雲而上,臨行前一拳震退了欲奪金丹的群魔,何等威風!”

太淵在角落的八仙桌旁尋到了正主。

張三丰穿件洗得發白的灰佈道袍,混在茶客裡,正捧著一碗粗茶聽得入神,嘴角還沾著點茶沫。說書先生講到“一拳震退群魔”時,他竟也跟著茶客們拍桌喝彩,嗓門比誰都亮。

說書結束,茶客們三三兩兩散去。

太淵走到張三丰面前:“前輩聽自己的故事,可有別樣滋味?”

張三丰笑著把茶碗放下:“故事是故事,我是我。這茶館裡的故事,就像水面的浮沫,看著熱鬧,摸不著實質。可這浮沫能引人來,人來了,生意就好了,倒也不是壞事。”

他又擺了擺手,:“先前便說了,你我境界相近,莫叫前輩,道友相稱就好。”

太淵從善如流,“道友所言天路之事,其中可有什麼隱秘?”

張三丰端起茶杯,仰頭牛飲而盡,一抹嘴,站起身,“走吧,這裡不是說事的地方。”

也不見他如何挪移,人就出現在了外面,下一刻,就出了城,太淵瞬身跟上。

荒野之地。

渺無人跡之所。

太淵道:“道友說“天門雖顯,天路不同”,可否詳解?”

張三丰望著天穹,一身太極圓轉的氣息彌散。

霎時間,天地有感。

“咔——”

一聲輕響炸開,卻非耳能聽見,是直接撞在心神上的天音。

太淵“看”到了一道光門。

門後隱隱有永珍生滅,正是他先前感應到的天門,眾妙之門,玄妙無方。

“世間修行者苦心窮理,功行至此,叩開天門,自然欣喜,以為越過便可飛昇,從此跳出三界。”

“莫非不是?”

太淵察覺到天門出現後,來自天地的“催促”也隨之出現。

就像是淺水養不了蛟龍。

但是,那種感覺是“催促”而非“排斥”。

他能夠感覺到,天地對於他的出現是偏向喜悅的,就像是高考的時候,班級要是有人考上清北,老師和學校都是鼓掌歡送。

學校出現了絕頂天才,對學校本身也是有好處的。

所以說,如果修行者能飛昇,對天地來說也是一種功行。

若飛昇是順天之事,為何會天路不通?

“是,也不是。”

張三丰收斂了氣息,周身的太極氣暈散去,那道天門也隨之淡去。

他轉過身,目光落在太淵身上,神色鄭重,“能叩開天門,確是功行到了,天地也盼你走——可天門之外,不是仙境。”

“天門之外,有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