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逾不知道自己怎麼跑到營地的,一路跌跌撞撞,摔倒無數次又爬起來。

他知道自己被人捉弄了,但不敢停。只要有一線活著的希望,他就不能放棄。

一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子,還有如此旺盛的求生欲,真叫人佩服。

等他終於跑回營地,整個人已經狼狽得不成人形。

頭髮散亂著,臉頰擦傷處處,身上的衣服被刮成一根根布條,鞋子掉了一個底,還喘得跟牛似的。

他撲過去,喊道:“好漢!老夫做到了!你們看……”

“喲,還真行啊!”小廝笑嘻嘻,“放心,我們說話算話。”

他探頭進車窗,跟裡面的人低聲說了什麼,很快轉回來道:“說留你性命就留你性命,待著吧!”

林文逾大喜:“多謝好漢!多謝好漢!”

那兩個官差早就不見了,林文逾猶豫了下,問:“好漢,那兩位差爺……”

“咚!”壯漢指間刀鋒一閃,將一根粗壯的骨頭丟進煮粥的瓦罐裡,嚇得林文逾一哆嗦。

他扭過頭來問:“什麼?”

“沒!沒!”林文逾嚥了咽口水,不敢說了,萬一那是人骨頭……

只是,折騰了大半天,他肚子更餓了,偏偏粥香肉香撲鼻,躲都躲不開……

於是他壯著膽子開口:“好漢,能不能給點吃的……”

正在煮粥的管家瞥過去:“咱家可不給人吃白飯……”

“我幹活!我幹活!”林文逾連聲道。

管家看了眼馬車,答道:“行吧!我家主子要休息了,少盆洗腳水……”

“我去打水!”

於是林尚書頂著月色一步三挪,最終提著半桶水回來了。

他這麼努力,小廝都感動了:“還真行啊!主子,咱還缺個打雜的,要不給他個機會?”

管家揶揄:“打雜的不就是你嗎?是你不想幹活吧?”

不等小廝回答,林文逾搶話道:“我願意!我願意!”

說著他搶上前,又是倒水,又是端盆,又是燒火,雖然活幹得不咋地,但勤快得讓人挑不出毛病來!

壯僕不由感嘆:“怪不得當過官,就這伺候人的本事,不容易啊!”

對方不再挑三揀四,任由他在火堆旁坐著,林尚書終於鬆了口氣——如無意外,自己這條老命算是保住了。

這次真是個劫數,丟官不說,還險些丟命。說來說去,還是自己倒黴,本來按部就班就行,偏偏公主要較真。

真是奇了怪了,太子死後,公主跟變了個人似的,哪裡還有原來不學無術的樣子?遭逢鉅變,果然會徹底改變一個人嗎?

不過,公主再要強也沒用。畢竟是個公主,沒事的時候陛下可以寵著愛著,當陛下不想寵愛了,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林文逾這樣想著,眼角瞥到馬車那邊,看到裡頭露出來一點鞋尖,上面綴了一顆珍珠。

他愣了下,脫口而出:“公主?!”

兩個字出口,四周為之一靜。

管家、壯僕、小廝全都向他看過來,卻沒一個人出聲。

林文逾瞬間後悔,也許他不該叫破……

但是遲了,車簾被挑開,裹著裘衣的楚翎就坐在門邊,冷冷地看著他。

林文逾伏身下跪:“罪臣參見公主……”

不知道過了多久,楚翎終於出聲:“林尚書沒吃過這樣的苦吧?出生大族,有一個大儒祖父,自來人人追捧,隨隨便便就坐上高位……今天這滋味如何?”

林文逾沒敢抬頭:“罪臣該死,公主高興就好。”

“高興就好……”楚翎重複他的話,卻冷笑一聲,“可本公主一點也不高興。”

林文逾沉默。他太清楚公主為什麼不高興了,這個時候說什麼都不對。

長久的沉默後,楚翎終於又開口了。

她直截了當地問:“我大哥是你讓人殺的嗎?”

林文逾伏下身去,誠惶誠恐:“罪臣不敢,公主明鑑,這真的是誤會!”

楚翎沒有動怒,只平靜地道:“你現在不是刑部尚書,這裡也不是朝堂,沒必要拿這些話搪塞我。”

林文逾顫了顫,經歷過剛剛那番折騰,他體會太深刻了。鄉間野外,公主想取他的性命輕而易舉,他所熟知的遊戲規則全不作數,自己和豬狗也沒有分別。

他只能哀求:“公主,罪臣一把年紀,可能都到不了嶺南,您又何必髒了自己的手?”

楚翎冷漠以對:“我大哥倒是光風霽月,可他現在在哪裡?”

冷風颼颼吹著,林文逾是真的扛不住了,道:“公主何必追根究底?大家都身不由己啊!”

“身不由己?”楚翎諷刺地看著他,“你栽贓是身不由己嗎?受賄是身不由己嗎?害死我大哥也是身不由己嗎?”

林文逾無言以對,最終道:“您這樣是不會有結果的,就算罪臣死在這裡,您想要的結果也不會有。”

“為什麼?”她逼問。

林文逾退無可退,索性回道:“您要什麼樣的結果呢?把事情全都抖出來,讓天下人看看帝室的齟齬嗎?這讓天家威嚴何存?”

“什麼是天家威嚴?”楚翎卻道,“是護萬民,守江山,是正國法,揚正氣!而不是把汙糟之物掩蓋起來,假作無事!今日你們以為是疥癬之疾,埋下的禍患卻能動搖國本。”

這番話讓林文逾震驚。他以為公主滿腔激憤是為太子鳴冤,此刻聽來才知她有自己的堅持。

他半晌沒有言語,彷彿看到太子——不對,應該說,他彷彿看到了皇后。那位馮皇后啊,雖然只在位幾年,但讓人印象深刻……

可能是想起了舊事,也可能是如此情境讓他暫時忘記了現實,林文逾以從未有過的真誠勸道:“公主志存高遠,令人佩服,但世事就是這般汙濁。罪臣斗膽勸您一句,這世間容不得太乾淨的人,該低頭還是得低頭。”

不等楚翎說話,他接著道:“您也別怨陛下,他也難啊!僅有兩個成年皇子,沒了一個,他能怎麼選?孝宗皇帝殷鑑不遠,陛下便是春秋鼎盛,也不能沒有繼承人。怪只怪您不是皇子,不然陛下就不用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