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櫻心裡頭一半困惑一半驚喜,伸手欣賞似的提起那盞燈,卻發現了下頭壓著的一封信,上面的字跡她再熟悉不過了。

薄薄宣紙上頭的一首詩,是二人共同寫下的。

——一聲聲,一更更。窗外芭蕉窗裡燈,此時無限情。夢難成,恨難平。不道愁人不喜聽,空階滴到明。

落款有她的公主寶印和名字,可後頭卻添出了新的墨寶。

——花似伊,柳似伊。花柳青春人別離,低頭雙淚垂。長江東,長江西。兩岸鴛鴦兩處飛。相逢知幾時。

又是一曲長相思,她補齊的那首隻是“愁人”之思,可他再題的這首,如今夜半看來,卻忽覺面紅耳赤。

——看著花兒像你,柳枝像你;花兒柳枝已青的春天,人卻要別離,低下頭不禁流下兩行清淚。長江的東邊,還有那長江的西邊,兩岸的鴛鴦在東西兩處飛舞著,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再次相逢呢?

這是意表“情思”……

扶櫻幾乎是立刻就想到了,這些時日對裴硯的躲避,還有自己連著數日虛度光陰的小宴,便不自覺面頰燒紅。

其後又是一行小字:提燈遇月,長夜無眠,卿若願隨觀之,不勝歡喜。

扶櫻嘆了口氣,抿了抿唇,放下信後,心裡不住的想:真是當了皇子,連心性都霸道起來了,她今晚若不出去,難不成他真要等一夜嗎?

扶櫻不免又拿起信仔細端詳起來,瞧著那還未乾透的新墨寶,嘴角緩緩露出一道無奈的笑意。

這才做了多久的皇子,竟也學會這些文鄒鄒的話了。

其實扶櫻一點都不討厭他,也很想見他,可心裡總是有一個聲音在叫囂:難道你就不怕見了他,這場美夢就醒了嗎?若現在真是一場夢,等夢醒了,爹爹並沒有認下她,她也就不再是寧安公主了。

可另一個聲音又爭鬥不休:她才不是不想見他,她故意躲著他,根本就是她自己的毛病,總不能因為自己的情緒,而叫他足足等一整夜呀!

兩個聲音在扶櫻腦海中翻來覆去,喋喋不休,瞧著那絕美琉璃燈的眼眸,糾結極了。

這琉璃燈可謂是煞費苦心,說不準還是他親手繪下的,這樣一番情真意摯,她怎能輕易辜負嗎?

對了,她總該去講聲謝謝的,不然收了禮不道謝,那多沒良心啊!

少女趿鞋緩步朝外而去,手持那一盞美人燈,可剛行至連廊,就被頭上的動靜吸引。

寬袍少年身姿似松似鶴,身後風清明月,一輪皎潔,高高立於夜空之中。

春夜繁華,清香襲人。

少女一襲純白狐毛大氅,鬆鬆垮垮,猶似山間一輪明月,美輪美奐,崖上一抔白雪,純潔無暇,手中一盞美人琉璃燈。她隨著聲響向上看去,兜帽悄然垂落,夜色與燈盞的光暈融為一體流轉搖曳,烏髮如雲似霧,櫻唇如瓣。

簷上的少年,溫玉般的面頰在暗夜中透露出豔紅的綺麗,銀冠束髮,一身白袍如雪又迸濺出玉潤冰清,白色的光暈似乎也垂愛他,遊蕩映照出惠風和暢的眉眼含春,細雨和風的溫文儒雅,同下頭的少女垂眸相望,搖搖欲摧,他嘴角的笑意比月色溫柔,無聲呼喚,兩字口型。

——阿櫻。

扶櫻微微吃驚,她沒曾想屋頂上還會有人。

少女下意識後退一步,月白的翹頭鞋履忽而踩上清脆的樹枝,“嘎吱”一聲響。

她似乎被嚇了一跳,連忙低頭檢視到底踩到了什麼,可一陣風拂過,少年已經卷身而來,踏月落至他面前。

就像月中的仙人,憑空顯現,袖袍被風灌滿,烏髮慵懶搭在肩頭,優雅飄落人間,月色和夜色被稀釋,少年以一人之力,令天地萬物的美色美景,黯然失色。

他站定在少女面前,離得很近很近,垂眸瞧著她,鴉羽般的眼睫風華無雙,修長清瘦的指骨接過她手中的琉璃燈盞,面頰竟然是浮起了一抹怪異的暈紅,似乎有些難以開口。

“好久不見。”

是啊,很久都未見,久到少年的聲音比之前更加沙啞,可聽來卻是酥酥的,撩撥著鑽入耳中,藏著歡欣又夾雜著一絲幽怨:“你總算肯見我了。”

這溫熱的氣息鋪灑在扶櫻的面頰,讓愣怔的少女魂魄猛的歸位,原本睜大的杏眼驟然羞澀的垂下,壓不住一顆心“噗通”亂跳個不停。

她緊緊盯著自己的鞋尖,可眸光卻不自覺的遊蕩至少年雪白的袍角,祥雲暗紋,沒有富家子弟一貫濃膩的薰香味,反而是有一股冷冽的泥土清芳。

這是扶櫻第一次見他著白袍。

世人總是多推崇白衣卿相,士家子弟總以白衣飄袂為文雅,她見過穿雪袍的人數不勝數,卻無一人似他這般,不予輕柔,攻玉為堅。

可這雪袍似乎有些眼熟,好似……是謝舟平日裡最中意的款式?

“我、我、我何時不肯見你了。”

扶櫻心虛的厲害,一邊想著他剛剛從屋簷下飛落時可真漂亮,一邊又不住的為自己故意的躲避而尋各種蹩腳的理由:“我、我只是有點忙呀……”

可說著說著,她的聲音越來越低了。

她從來都不擅長於撒謊。

“好吧,你只是近日比較忙,並不是在故意躲我。”裴硯的笑聲低沉又沙啞,莫名性感,鳳眸明亮至極,就那樣毫不移動的看著她。

扶櫻的面頰上霎時顯現出一抹羞澀的慌張與尷尬,那是少女被戳中心事後微微窘迫的表現。裴硯原本壓在眼底的滾滾烏雲,幾乎是瞬間便消散,心頭那一抹沉重的陰霾,也輕易被那雙姣麗蠱媚的杏眼撫平,變得輕快、雀躍。

他忽而意識到,她躲著自己,並不是因為怨恨與厭惡,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到底是什麼?他人生竟然也會遇到無解的難題,但總之不是厭惡,就一切都好。

僅僅只躲著,就代表她心裡頭還是想見自己想同自己親近的,他偷偷跟了她一整天,一顆心是苦悶又憋屈,看著她同旁人那樣的親近,笑的那樣開心,他甚至起了殺人的心思。

她同扶彥談心,她說她想見謝舟,從前她就總是用欣賞的眼神看著謝舟,長安城的百姓都講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其實,他早就嫉妒的發瘋了。

他猜想,她定然喜歡雪袍風韻的翩翩公子,是以,他也換上了同謝舟一般的雪袍,只卑微的希望,她能多看自己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