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的視線都匯聚在了裴硯身上。

少年將懷中的婦人安慰好,轉身徑直對上聖上的眼睛。

聖上從皇后身後露出了一雙眼,略顯尷尬的為難:“八郎,你來了。”

裴硯微微彎腰頷首行禮,禮數周到,掀起眼皮子,堅毅冷峻的眉眼,眸光中卻飽含淚意,開口喚了自認親以來的第一聲“父皇”。

“父皇,我齊阿母身子不好,常年累月吃些步藥,那些藥令她心智患上了偶失,有時候,她並不知曉自己在說些什麼,兒臣懇求父皇能寬恕她的冒犯之罪。兒臣去看過母親,即使她瘋了,也不曾說過皇后娘娘的壞話,我相信,當年的事定然與皇后娘娘無關,說不準,是我齊阿母受到有心人的蠱惑,才會這樣誤會皇后娘娘。”

少年情真意切,聲聲誠懇。

從他的語氣中絲毫尋不到一絲怨與恨,更沒有責備,只有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一抹自愧與茫然無助,好像今日一切都是由他而起的自責感,是他沒有照顧好家裡頭的阿母,從而讓帝后受驚。

這孩子原本就生的極漂亮,好看的人總比旁人更討喜,那鴉羽般的眼睫,一雙神韻流轉的鳳眸,白玉一般溫潤的面頰,三分豔色七分君子端方,眉間似有若無的哀愁,頗具文人風骨,有著與年紀不符的謹慎小心,那種患得患失的恐懼感,不得不令人觀之動容。

在場的人心想:這個可憐的少年,本該在大明宮過上尊養高樓的生活,和皇子們一同接受最高學府的教育,具備使人望其項背的傲然,可如今卻這樣謹慎懂事,穩重成熟的不像個孩子。

一個人到底吃多少苦才能養成這樣的性子?

聖上心頭湧現出了一陣艱澀,作為一個父親,內心的感慨總是比旁人重些的。

他看著面前的裴硯,好像透過了幾十年的光陰,看到了年少時被人無數次拋棄的自己,永遠認錯,永遠自省,永遠小心翼翼,永遠恐懼被波及,不敢反抗,不敢怨恨,更不敢有所期盼。

他比誰都清楚這種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到誰都不敢得罪,唯一卑微的願望只有保全自己保全家人。可是,年少時的自己至少還享過富貴奢華,萬人之上的滋味,可裴硯呢,他什麼都沒有,從一生下來,迎接他的只有苦難與磨練。

這樣,聖上就有些怨恨蘭昭儀了,惱她的不信任,更惱她極端的做法自作主張將他們的骨頭狠心拋棄。

聖上心頭的苦悶無法釋懷也無法發洩,又不願加註在裴硯身上,只能凌厲的瞪了一眼李平,李平毫無徵兆的代女受過,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聖上心裡頭想過了蘭昭儀,下一刻便微微側目,將目光落在皇后身上。

皇后對聖上的一舉一動,一個細微的眼神和動作都參透的瞭如指掌,即便只是他淡淡的一瞥,她亦能察覺出其中的意味。

她心裡頭不住的冷笑,可面上的姿態卻更為端莊典雅。

她不會辯解的,又有什麼可辯解的呢?本來就是她做的事呀。

可皇后定格在裴硯身上的目光,從原本的輕飄飄輕蔑,轉變成了略微凝重的審視,甚至,心頭浮起了一絲惋惜之情。

真是可惜,如此好的苗子,不僅機敏明事,可貴的是能屈能伸,竟然沒有託生在她的肚子裡。

一場鬧劇般的大戲,戛然而止,還未掀起波浪就被鎮壓成了一片死水,是裴硯的主動退讓,保全了各方的面子,皇后是個聰明絕頂的人,自然笑納他識時務的好意,頃刻間就變得和顏悅色,溫聲軟語仿若親母,對這命苦的孩子噓寒問暖,關切憐惜地將人抱在懷中安慰。

皇后精湛的演技,給足了面子,裴硯自然也不會推讓,二人你來我往,那情真意切,飽含熱淚的情景讓人動容,猶似一對分離多年的親生母子。

聖上在一旁,更是感動的緊。

一個時而充斥在他腦海中的想法再次浮現:他的妻子,是個合格的大魏皇后,更是個合格的妻子,她那麼喜歡裴硯又是那麼善良。

反之看到裴硯又想:裴硯這孩子真是可憐,身為皇子幼年時竟然連饅頭都吃不起,他那麼懂事,皇后定然會好好待他。

二人定然能冰釋前嫌,勝似親生母子。

聖上敏感多疑,也是個感傷之人,蒼老的眸光中已經佈滿了霧氣,便立刻招手吩咐宋阿翁,讓御膳房速備山珍海味,準備宴席,今日的晚膳就是他們一家團聚的家宴。

齊婆早就被宮人攙扶下去休息了,只有李平,他臉色鐵青,頗為尷尬的頷首站在角落,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被迫欣賞著皇后和裴硯演的這一出母子情深的戲。

看著看著,他這個正牌的外祖父,都產生了一種錯覺,眼前這兩人是真正的母子的錯覺。

他甚至心裡頭真的有絲遲疑,難道裴硯真的是缺乏母愛,不然他為何會流露出那種感動、崇拜、嚮往而真情實感的神色。

但裴硯那種充斥著崇拜和對母愛嚮往的神色落在皇后眼裡頭,心裡卻只有冷笑,她可沒有那麼容易被蠱惑,心間冷哼一聲:這小子,還挺會演。

不過聖上一向看重家庭合睦,他就喜歡看,就吃這套,這小子分寸拿捏的又剛剛好,她喜歡和聰明人的博弈,那也就樂意演給聖上看。

皇后這樣的人,掉一滴淚還是掉一行淚,事先都是算好的,她面頰上掉著母親思念心疼孩子的淚水,可思緒已經飄到了寶儀殿,那裡頭有個偏殿,江南道的一眾官員正在等待她的召見與吩咐。

眾人都以為皇后在憐愛心疼裴硯的頻頻落淚中深陷時,裴硯卻一眼就瞧出了她的心不在焉。

他今日的所思所舉,只是為了博得聖上的憐憫之心,而非要獲取皇后的憐憫,因為他明白,像皇后這樣的人,永遠都不可能像憐惜她自己的孩子那般憐惜他,甚至連厭惡都懶得給。

更何況,她的親生母親,曾是皇后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