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午後。
金陵東郊，狼山。
法肯豪森和內維格爾得到元首的指示，秘密造訪狼山彈道研究所，他們的來意當然就是為了兵工署的計算機。
這是一臺採用了大量繼電器、電子管和機械齒輪的機電式計算機，體積不小，足足佔據了偌大一個房間的小半形。
一排排線路交錯連線，數條打孔紙帶在機械結構的帶動下輸入讀取，各種不同顏色的指示燈在不停閃爍。
法肯豪森和內維格爾已是歎為觀止，倆人目不轉睛地仔細觀察這臺正在咔咔運轉的現代機器，這是他們首次目睹這臺世界第一流現代計算機的真容。他們早已得知華夏兵工署用它來進行微積分求解、身管力學和彈道計算，不過卻從來沒有親眼見過計算機長什麼樣子。
兵工署長俞大維在一旁介紹：“我們的‘曙光1號’一直在不斷進行迭代改進，進行加法運算可穩定維持在每次0.2秒內。目前正在進行全面電子化、二進位制和可程式設計的技術性嘗試，這個設計在世界上也是極富開創性的。”
法肯豪森不由歎服地道：“在這方面你們走在了世界的最前列。元首已專門指示我，以最大的誠意尋求你們的幫助。”
“非常歡迎！我們一直是最緊密的合作伙伴。”俞大維心中十分驚喜，欣然地道。
他口中謙虛的表示：“我們在現代基礎科學研究，以及機械、工業、電子元器件研製生產等方面還非常薄弱，我們熱切希望和貴國進行深入合作，互通有無，取長補短。”
法肯豪森也欣喜地道：“我相信我們的合作一定會給雙方帶來一個非常美好的未來。”
“你們的成就舉世矚目。”他指著正在執行的計算機說道，“在這方面，你們是老師，我們得向你們學習。”
“你們有最頂尖的專家。”法肯豪森又看向宋鴻飛道，“你那篇博士論文《二進位制和開關電路的邏輯符號分析》，開創了現代電子科技發展的嶄新局面，引領現代科技的潮流，可謂舉世震驚。”
“當然，你的論文我本人也沒看懂，”他頓了頓又道，“這是我們的專家說的。”
俞大維、宋鴻飛和德國顧問團一行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法肯豪森看向宋鴻飛，道：“宋上校，我們的專家還有一個問題亟需求教。”
宋鴻飛看見法肯豪森眼中目光閃過，頓時知他有意而來，絕非無心之問，便面帶微笑著道：“將軍但講無妨。”
法肯豪森露出似深思已久的神色，道：“針對恩尼格碼機‘一個字母加密後永遠不會是其自身’這個漏洞，宋上校的破解方法原理是使用數量眾多的計算機相連，以上一臺的輸出作為下一臺的輸入並行運算進行破解，確實非常高明精妙，也極為艱深難懂。”
他又緩緩續道：“我國專家對計算機所知不多，並且由於我國沒有計算機，眼中無實物自然更難以有直觀的理解，專家們奮力苦研良久亦百思不得其解。請恕我直言，這也是我們今日上門而來參觀這臺威力驚人的計算機的一個原因，宋上校可否指教一二讓我們見識見識，以解心中的疑惑？”
一旁的通訊專家內維格爾已不露聲色地豎耳傾聽。
此話一出，俞大維心中亦不由一動。
法肯豪森看似不動聲色，說得亦合情合理，表面上看是虛心求教，提出驗證計算機破解方法的可行性。
但看他一副輕描淡寫的樣子，俞大維卻已可肯定他的真正意圖並不止於此，心中不由暗歎法肯豪森上將亦是高明老道。
宋鴻飛淡然自若地道：“我國經費極其匱乏，拼力籌集資金製成這臺計算機已極為不易，再無餘力造出更多幾臺。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本人也非常遺憾，正如您所見，由於條件所限無法演示多機並聯的破解之法。”
法肯豪森神色如常，點頭道：“我也有所耳聞，國民政府某些高層對耗資巨大頗有微詞。”
俞大維和宋鴻飛也只好苦笑。
俞大維笑道：“我們有句老話叫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現在電子化改進，連電費也是嘩嘩暴漲了。”
法肯豪森又看了看俞大維和宋鴻飛，微笑道：“要是他們知道這臺神奇的計算機竟然有如此神奇的威力，恐怕只會大呼物超所值了。”
法肯豪森一連用了兩個神奇，看他閃動的目光，宋鴻飛心中一動，這句話讓他產生了一種知者自知之感，亦或許是他自己心有所想，先入為主所致。宋鴻飛也無法判斷法肯豪森是否一語雙關，別有所指。
宋鴻飛仍是從容不迫的神態，道：“硬體不夠，軟體來湊。雖然我們現在無法以實物演示，但也可以透過編寫程式來模擬單機實現平行計算的原理模型。”
“哦？” 法肯豪森和內維格爾雖聽得不明所以，但也大感興趣。
宋鴻飛把演算法原理娓娓道來，在場眾人都聚精會神聽著，臉上不時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點頭稱讚，連俞大維也尚是首次得知還能有這樣精妙的方式。
法肯豪森露出笑容，笑道：“我不得不承認，這麼先進的技術我沒聽懂，不過——我敢肯定，我們的專家一定會非常有興趣。”
眾人都會心地哈哈笑起來。
俞大維和宋鴻飛心中都已明白，德國人表達出要深入合作的強烈意願。
斜陽已徐徐向西沉落，餘暉把天邊染成了一片絢爛的色彩，映照著山間的林木，宛如仙境般美麗迷人。
坐在回城車上的法肯豪森似乎已靜靜地陷入沉思，並無心欣賞這幅春日的美景。
回到德顧問團駐地，法肯豪森仔細回想今天的所見所聞，又深思良久，方開口道：“我想，我們或許已經知道他們的情報是怎麼來的了。”
內維格爾心中一動，回想了今天的見聞，還是有點不明所以，只好苦笑著搖了搖頭道：“將軍，我不明白。”
“多機並聯，”法肯豪森沉吟著，緩緩道，“他們只有一臺計算機。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國家有多臺計算機的。”
內維格爾若有所悟。
法肯豪森道：“看他輕車熟路、瞭然於胸的表現，並不像閉門造車、不著邊際的空想而得，必定是經過了長時間的深入研究，進行了縝密的邏輯推演和嚴格驗證。”
內維格爾點點頭大為贊同，暗歎法肯豪森真是目光如炬，非常高明。
初代民用版恩尼格碼機曾引入過多個國家，早被人研究透徹也是非常正常的事情。而軍用版密碼機的內部構造和使用規則由於內部鼴鼠洩露，導致密碼被破解。近年來在納粹帶領下德國咄咄崛起，一戰獲勝一方的協約國間聯手合作，互有情報交流也是合乎情理的。
這確是非常合理的推斷，內維格爾亦明白了其中關鍵。
只是，遠東的華夏又是如何參與其中？ 一向被西方蔑視的華夏什麼時候和列強的關係這麼好了？雖然這些年華夏與各國多有軍購合作，但竟然這麼深入了？並且他們又為何要透露？
這也是讓法肯豪森和內維格爾苦思不解的疑惑。
內維格爾思索良久，道：“很合邏輯。只是——，我們還不能確定。”
法肯豪森苦笑，點點頭道：“這並非證據，卻是極為重要的線索。我們可從中得出他國的態度立場，事關重大，足以影響到我國的外交戰略和部署，元首自會有分析和判斷。你記錄下——我擬一份電報給元首。”
內維格爾肅容道：“是！我明白了！”
俞大維目光閃亮看向宋鴻飛，道：“我該稱呼你為宋局長。”
宋鴻飛驚訝道：“為何要這麼說？”
俞大維哈哈大笑：“戰略忽悠局，宋局長！”
宋鴻飛窘道：“俞署長休要說笑。”
俞大維笑道：“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最是讓人無從辨別。若不是我從始至終都知曉一切，也要被你誆過去了，宋局長高明！”
宋鴻飛也笑道：“兵者，詭道也。”
俞大維又道：“我還是有點擔心，此事須周密妥善，絕不能造成國際影響和外交上的被動。”
“我明白，”宋鴻飛點點頭道，“已經過反覆推演。”
他忽而又露出狡黠的笑意，道：“我們和他們說什麼了？我們可什麼也沒說！就算要調查，他們也什麼都查不出來，既不能證實，也不能證偽，一切都是他們的推測。”
俞大維啞然失笑，肅然嘆道：“我很慶幸你不是日本人！”
他隨即又道：“想必我們要表達的意思德國人已很清楚，我們不是隻能任人擺佈的魚腩，更不是隻有他們一艘船，英、法、美、蘇幾大列強，我們都有資格也有可能擇此棄彼，我想希特勒不會不明白這一點。”
宋鴻飛神情鄭重地點點頭。
縱橫捭闔，是華夏周旋於列強中的方針大略，勢必讓任何一方都清楚地明白，華夏完全有這個本錢跟他們談價格。
俞大維看了看宋鴻飛，道：“這些時間，委實辛苦你了。過年的時候你母親從滬來京，可是一直說你瘦了。今天實在高興，等會和我家裡去，讓嫂夫人給你做幾樣好菜。”
春節的時候宋鴻飛沒有回滬上，他母親和妹妹來金陵看他。令他母親料想不到的是，果真如宋鴻飛的父親所言，好多訊息靈通的達官顯貴真可謂八面玲瓏，攜著這個夫人那個太太的登門來訪，搞得他宋鴻飛也難免有些尷尬。
俞大維又笑道：“我聽說，本來春節的時候你要去相親的，沒想脫不開身，竟然耽誤了。”
宋鴻飛一怔，訝道：“俞長官連這個都知道？”
俞大維哈哈笑道：“蔣夫人都打來電話了，嗯問你是真忙不開身呢，還是沒有心意，她這話裡話外的，我還能聽不出來？”
他又道：“這幾個月來你又要抓步坦協同和部隊訓練，又要來彈道所搞計算機和中間威力槍彈的研製，忙裡忙外的，但人才又太緊缺，實在少不了你，我也抱歉得很。人生大事呢，你也得抓緊，眼下這裡的事情可以暫告一段落了，你抽時間回去見見吧。”
宋鴻飛點點頭，心想事情都說好了也有幾回了，這樣讓姑娘家那邊也難辦，是得回去見見面了。
“你嫂夫人為此還責怪我呢！”俞大維又笑道：“嗯她也想給你張羅張羅，不瞞你說，不少夫人太太給她託話了呢。我說宋家大少爺娶親是何等大事，我們怎敢擅做主張？你回去見見，我呢也好回去回個話。”
宋鴻飛只好笑道：“承蒙關愛，不勝感激。”
俞大維大笑：“走，家去！司機班那幾個小子在山上打了幾隻山雞野兔，今天著實高興哈！何部長送了兩瓶好酒，正好開它！”
宋鴻飛也哈哈大笑道：“這個可以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