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歐陽處一回來,高鳳崗就發表感想說:
“天虹,我們確實來晚了……”
“什麼來晚了?”天虹不解地問。
“你不覺得嗎?假使我們早來一年,在那司令如牛毛、主任遍天下的時候來,
那才是一個人創功立業、施展才能的大好機會,說不定會搞出點什麼名堂來的。
現在坐在辦公室裡打打電話,跑跑腿,傳達個命令,能夠搞出個什麼……”
“噢,你是個有雄圖大志的人!”周天虹笑著說,“我倒不這樣看。”
“你怎麼看?”“我覺著我這人沒有多大本事,我想到下層去,主要是紮紮實實地鍛鍊自己。”
過了幾天,組織上找他們談話了。主要說服他們在機關裡做參謀。但兩個人
都表示要到前方“一刀一槍地幹”,組織上也不便勉強。於是,就分配高鳳崗到
北線的遊擊支隊工作,周天虹到東線的部隊去。
高紅的工作一時還定不下來W櫓?賢嘎叮????誄鋨煲桓鼉縞紓???僥搶鍶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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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褂寫?塘俊?
分手那天,高紅將兩人送到村外,走了很遠。不知怎的,周天虹對她老有一
種說不出的留戀。半年多來,秦碧芳那個紫衣少女,在他腦海裡似乎漸漸地淡了。
自從去年除夕晚會上,這個留著娃娃頭的姑娘彈奏出那麼美好的音樂之後,印象
就一天深似一天。他覺得她的勇敢果決,她的活潑與開朗的性格,尤其她的覺悟
和見識,都遠遠地超過了碧芳。他發現自己,已經悄悄地愛上了她。可是對方並
沒有進一步的表示。姑娘的心總是難測的。今天臨別時,他本來想說點什麼,或
者至少暗示點什麼,又覺得難以出口。何況,當著她哥哥的面又怎麼言傳呢!
說話間,已經走出五六里路,來到三岔路口。三個人停住了腳步。天虹不勝
依戀地深情地望著高紅,只說了一句極平常的話:“高紅,你分配了工作之後,
可給我來封信啊!”說過就紅著臉再也說不出別的。高紅也忽閃著一雙流露著情
感的貓眼點了點頭。接著,高鳳崗踏上一條向北的山徑,周天虹就向東去了。
春天的氣息越來越濃。路邊的山桃已經含苞,枝頭的楊穗在微風裡輕輕搖盪,
柳條的新綠似乎要染綠人的靈魂。周天虹回頭望了幾次,剛才還看見高紅站在那
裡搖手,很快就什麼也看不到了。“她究竟在想什麼?她究竟怎樣看我?”周天
虹走了很遠,很遠,還在分析著這個得不到答案的問題。
在根據地走路是一件樂事。首先能保證你的安全,用不著擔心有什麼意外;
其次你還可以得到各種幫助。只要你帶著路條兒,那些兒童團、男女自衛隊就會
微笑放行,就會給你指路、帶路;到了宿營地,不管時間早晚,村公所就會給你
派飯,安排你到某一個農家歇息;如果你有緊急公事需要夜行,還會有老練的自
衛隊員,手拿艾蒿編成的火繩,為你帶路、照路,火星畢剝畢剝地響著,散發著
一路芳香。周天虹一路上充分領受了根據地的詩意和家人般的溫暖。
經過三四天的跋涉,周天虹來到北嶽區的東部前線。這裡地勢相當開闊。西
北面聳峙著名叫狼牙山的紫色的峰巒,終年處在飄忽不定的雲靄裡。往東是一抹
平川,一條不寬不窄的古易水流貫其間,兩岸佈滿了人煙稠密的村莊。再往前去,
就是燕國時期的古都了。據說荊軻的故里,和荊軻彈劍悲歌的地方,都在那裡。
老百姓說,天氣好的時候,登上狼牙山頂,可以遠遠地望見日軍駐有重兵的保定。
現在敵我雙方的刀光劍影就在這一線對峙。這裡屬晉察冀第一軍分割槽領導。分割槽司令部設在狼牙山腳下一個佈滿柿樹林
的村子裡。經過簡短的談話,周天虹被派赴到一團。第二天一早,他就拿上介紹
信,背上揹包趕到一團團部的駐地。
剛一進村,周天虹就驚異地發現,大街小巷,都打掃得十分整潔,簡直可說
是一塵不染。一條正街還被修整得像小馬路那樣平坦。路上遇到的軍人,一個個
著裝都那樣整齊。周天虹深感這支部隊作風優良。訓練有素。
團部門口,站著兩個威嚴的哨兵。其中一個檢視了周天虹的介紹信,就把他
領到辦公室去。辦公室裡靜悄悄的,只有一個年輕的值班參謀守在電話機旁。他
接過介紹信看了一看,圓乎乎的臉上露出笑容。自言自語地說:“噢!延安抗大
來的!”接著讓周天虹坐下來,舀了一缸子白開水放在桌上。
“你趕得真巧,咱們這裡很快就要打仗了!”年輕的參謀興奮地說,“團長、
政委在村東的小樹林里正開動員大會哩,你等一等,他們回來就會見你。”
周天虹沒有想到這麼快就會遇上戰鬥,既興奮又不免有幾分緊張,隨口問道:
“到哪裡打仗?”
“就在這山口子外面。”參謀說,“駐保定的日軍第一百一十師團。派出了四
五百人,要在我們的山口子上安個據點,把隨軍妓女也帶來了;怎麼能讓他們堵
住我們的嗓子眼兒呢?所以我們下決心把它幹掉!”
周天虹見這小夥子性格坦率,活潑健談,頗有幾分喜歡他,就笑著問:
“同志,您貴姓?在這裡做什麼工作?”
“我是這裡的偵察參謀,姓胡。”
“啊,胡參謀!”
“瞧,你也這麼叫。我每天一睜開眼,不是這裡叫‘胡參謀’!就是那裡叫
‘胡參謀’!真倒黴,怎麼攤上了這個‘姓’!就是當上了司令也是個‘胡司令’!”
周天虹不禁笑起來。胡參謀接著又說:
“你說巧不巧,我們政治處還有個‘賈幹事’。他這個姓更糟,不管你幹什
麼都是‘假’的。當幹事是個‘假’幹事,當指導員是個‘假指導員’,就是你
當了政委也是個‘假政委’。一個胡參謀,一個假幹事,我們倆就成了這個團的
笑料啦。”
周天虹看見他那副詼諧的樣子,挺可愛的,感情一下就拉近了。
“老周,我跟你說,”胡參謀放低聲音,頗帶著幾分老朋友似的親暱,“把你
分到這裡來,依我看對你還是很重視的,說老實話,咱們這個老一團可不是一般
的團。”
“怎麼不一般呢?”
“咱們團是這個。”胡參謀把一個大拇指高高地豎起來,“別的團,不要說兵,連幹部都是些新兵蛋子。咱這個團,排以上幹部基本上都是老紅軍,還有些機槍
班長、炊事班長也是江西老表。打起仗來,個頂個地能打。打十仗至少有九仗能
贏。一打勝仗,老百姓就牽著羊、抬著豬來慰勞,吃得個個滿嘴流油。”
胡參謀說著,兩個眼笑眯眯的,彷彿又回到當時的情境中。
“這個老一團是原來的紅軍團嗎?”天虹問。
“那是自然。”胡參謀把頭一擺,“要追她的老根兒,恐怕得追到井岡山了,
那時候她就是紅一師的紅一團;長征時候她是在安順場首先衝過大渡河的,大渡
河的十七勇士就出在這個團裡。打的勝仗不知道有多少。平型關下來,聶老總留
在五臺山開闢根據地,他就把這個團和一個騎兵營留下來當老母雞,一共不過三
千多人,你看現在搞的局面有多大!”
胡參謀一臉自豪的神色,使周天虹感到自己能到這個團裡來是光榮和幸運
的。
“這個團的陳團長,大概也是個了不起的人吧?”他問。
“是個老蔫兒。”胡參謀笑著說,“大家背地裡都叫他老蔫團長。一年除了開
會說不了幾句話。可是打起仗來驚人的沉著。子彈在他面前地上噗噗亂飛,他像
看不見似的。有一次一顆炮彈落到他面前幾步遠的地方,一下鑽到土裡,還露出
個尾巴,沒有響;他不但不躲開,還一個勁兒地端詳著它。瞅個沒完。政委在一
邊喊他:‘老陳!你怎麼搞的?你要給炮彈相面嗎?’他慢騰騰地說:‘不,這是
顆燃燒彈,要不埋起來,落上火星還會爆炸的。’說過,他讓通訊員用鐵鍬埋好,
才離開那地方。他就是這麼個人。……”
周天虹又笑著問:
“王政委呢?他是個怎樣的人?”
“王政委呀,”胡參謀微笑地沉吟著,“他跟團長性格正好相反。愛說,愛笑,
愛動,一天到晚有使不完的精力。總結會,動員會,都由他講話。別看他在家是
個泥水匠,一天到晚抹稀泥,當了政委可處處講原則,一點都不含糊。我在連裡
當過支部書記。這種幹部辛苦極了,幹什麼都派你去,可是說你是連級幹部不算
連級幹部,說你是排級幹部又不像排級幹部。我很惱火。有一天我就去找王政委,
我說:‘報告政委,我到底算什麼階級?’政委把臉一沉,大聲說:‘什麼階級?
你是無產階級!’嚇得我一溜煙跑了,從此以後再也不敢問什麼階級了。……”
兩個人都哈哈笑起來。
正在這時,胡參謀像被凳子彈起來似的一跳而起,原來團長、政委已經一前
一後走了進來。胡參謀指著周天虹介紹說:
“這是分割槽司令部分配來的,抗大新畢業的學生。”
說著把介紹信遞給團長。周天虹向他們恭恭敬敬地打了一個敬禮。兩個人都同他握了手,政委還特意加了一句:“歡迎!”
周天虹細細打量了一下他面前的兩個人物。團長中等身量略高,面孔白哲,
頗像一個文弱書生。剛才同他握手,就覺著跟平常人不大一樣;現在看他拿介紹
信只是用食指和中指夾著信紙,才看出他的兩個大拇指都已殘缺不全。後來才聽
人說是他舉起望遠鏡觀察敵人的時候被打殘的。政委比團長個子高些,兩隻眼睛
圓圓的,異常機警有神,加上兩頰稍顯瘦削,使人很容易想起京戲上的悟空大師。
團長略略把介紹信看了幾眼,就遞給了政委。政委一面看介紹信和所附的鑑
定材料,一面不時抬起頭來,用機警的眼睛審視著天虹。
“很好。”他自言自語地點了點頭。接著問:“你是保定以南的人嗎?”
“是的。保定一失守,我就到延安去了。”
“那你也是晉察冀的子弟囉!”
“是的。”
“你今年剛好十九歲?”
“是的。”
“多年輕!多好的年齡,正好是鍛鍊的時候。”
“是的,我有決心。”
“看起來,你是個知識分子囉!”
“我算不上什麼知識分子。上了幾年師範,也就相當於初中吧。”
“不過,在我們這裡你也算得上知識分子了。我們這裡工農幹部多,老粗多,
新參軍的農民多,連隊裡找個文書都很困難。我的看法是工農幹部和知識分子幹
部要取長補短,互相幫助。”
“是的。”
“我是這樣考慮,”他用頗為莊重的調子說,“你們抗大畢業的學生,一般可
以分配當連級幹部,也可以當排級幹部,不過據我看,還是從下面幹起來好,這
樣可以多體會一點戰士的疾苦,也多得到一點鍛鍊。我想,分配你去當排長,你
同意嗎?”
“同意。”周天虹語氣肯定,又加了一句,“沒有任何意見。”
“那好。”他轉過頭面對團長,“四連缺一個排長,就讓他去吧?”
團長帶著笑意望著天虹點了點頭。
“胡參謀!”政委又轉過頭說,“一營營長正在供給處領東西,你叫他馬上到
這裡來!”
胡參謀應聲去了。不一時,一個身高體大的彪形大漢,在門口打了一個敬禮,
大步走了進來。天虹一看,那人滿臉烏黑,長得相當慓悍,還似乎帶一點野氣,
使人望而生畏。“何彪子,一個抗大新畢業的學生,分到咱們團了,叫他到你們四連當排長
吧!”
周天虹注意到,這個漢子僅瞥了自己一眼,好半晌沒有說話。尤其那掃過來
的眼光,叫人既分辨不出是輕蔑,也分辨不出是猶疑。
終於他說了一句:“行。”看來十分勉強。緊接著又冒出了一句:“我們還有
一個副排長,很不錯,正準備提排長哩!”
“那個,以後再說。”政委的聲音帶著威嚴,何彪子不言聲了。
“那就來吧!”
何彪於向周天虹打了一個手勢。周天虹就背起揹包跟著他走出門去。剛剛走
出幾步遠,就聽政委又把何彪子叫回,悄聲地說:
“你要關心他一點兒,不要一上陣就給我打掉!”
這語聲雖很輕微,但周天虹卻清清楚楚地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