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三早上第一節課是張佳的數學課,班裡的同學都能感覺到,越是臨近高考,張佳就越是溫柔。

以前穿著高跟鞋要多高有多高,現在換了一雙平底鞋,走路時沒有聲音,有時候自習課快結束了,才發現他們班主任的身影。

張佳站在講臺前,看著大家說道:“同學們這學期眼看著也要結束了,過了這個寒假,明年就要參加高考。時間過得很快,我希望你們能夠珍惜,珍惜學習的時間,珍惜這最後一個寒假,也珍惜和大家相處的每一天……”

長時間緊繃的那根弦緩緩鬆了下來,大家都在看身邊的人,最後又統一將目光聚集到張佳身上。

“現在,我想請大家拿出一張紙,給自已寫一封信,十年之後,如果你們願意回來看看我,我再將這封信還給你們。”

李曉舉手問:“老師,寫什麼內容呢?”

“寫什麼都行,夢想也行、秘密也行、寫給最好的朋友也行,寫給喜歡的人也行。”張佳又開玩笑似的接著說:“當然啦,寫給我最好不過。”

底下的人拿著筆,有奮筆疾書的,還有陷入沉思的。

在接下來的四十分鐘時間裡,回憶與未來交織,現在與情感共鳴。

顏梔握著筆寫著斷斷續續的事,在這一年之間,她經歷了許多變化,擁有了從前未曾擁有過的。

顏梔格外珍惜,她把紙摺好,塞進信封裡,餘光裡,時令和她相同的動作。

視線在某一刻相會,又在下一刻勾著唇角偏移。

張佳讓每組的最後一個同學往前傳,傳到第一個同學時交到了她的講桌上。

張佳嚴厲的表情之下,藏著一顆柔軟的心,她又何嘗不希望畢業以後的學生會回來看看她。

所以用這種方式,在他們心中埋下一顆種子。

這學期果然過得很快,快過年了,氣溫驟然降低,天空飄起鵝毛般的大雪。

他們終於迎來了高中的最後一個寒假。

顏灼將出租屋裡的東西收拾好,帶著幾包行李回到那個小鎮,準備和方雨竹一塊過年。

花海里的花已經全部凋謝了,只剩下一些花杆,證明著他們曾經存在的痕跡。

家裡還有綻放著的花朵,大部分是方雨竹自已製作的永生花,顏灼剛走到門口,方雨竹就注意到了。

母親板著臉,看起來很兇很嚴肅,可只有顏灼自已知道,在看見他的那一剎那,母親眼裡的光亮了亮。

“媽,我回來了。”顏灼自顧自地走到自已房間,將東西放下,又出去坐在他媽旁邊,幫著一塊兒幹活。

“我就做了自已一個人的飯。”方玉珠冷聲說道。

“那我就餓一頓吧。”顏灼低頭,語氣隨意。

方雨竹瞪了他一眼,廚房裡要熄滅的火,又重新燃了起來,十幾分鍾後,兩人份的飯菜擺在桌上。

“謝謝媽。”

顏灼早就知道,方玉竹嘴硬心軟,根本捨不得讓他餓一頓。

方雨竹又哼了一聲,這聲比之前的聲音要小,明顯已經消氣了。

他們吃到一半,方玉竹便問道:“新學校你能適應嗎?”

“嗯,可以。”顏灼說:“班裡的同學都很好。”

“見到你妹妹了?”

“嗯。”顏灼點頭,眉眼低垂之間,難掩失落。

“不待見你?”

顏灼說:“沒有。”

顏梔沒有不待見他,只是將他看作一個普通的同班同學,只是不想和他有過多的接觸,只是以為顏守一別有用心。

方雨竹吃著嘴裡的米飯,難免在心中嘆了一口氣。

自已的兒子自已清楚,自從顏灼知道以前的種種,知道顏梔以前過著怎樣的生活,知道顏守一拿著周青玉的錢給他治病,卻沒能讓顏梔吃上一頓飽飯。

說到底,從許多年前開始,顏灼就是欠著顏梔的。

既然顏灼想還,那就讓他還吧。

只不過,方雨竹還是提醒:“比起你想償還,她更希望你離她遠遠的。”

顏灼不說話了,咀嚼的動作停了下來。

方玉竹又說:“你是想讓她認你這個哥哥,是不是?”

方雨竹一句話,便點出了顏灼心中所想。

顏灼沒有否認,沉默的點了點頭。

方玉竹說:“所以,你大學……”

“我的成績不夠,但是可以和妹妹一座城市,如果她遇到困難了,我可以盡全力幫他。”

也好,挺好的……方玉竹在心裡想著。

顏灼這孩子,從小對什麼事都不感興趣,他心臟有問題,不能像其他小孩一樣撒開了玩兒,不能適應高強度的學習,也沒有父親的陪伴。

所以做什麼事都無精打采的,因為他知道,不能拼盡全力。

現在有了牽絆,有了努力的方向,也有了期待。

“媽,還有一件事。”顏灼說。

方雨竹忽然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顏守一說,想搬到我們家裡來。”

方雨竹砰的一下放下筷子,她問:“這是你和他的交換條件嗎?”

顏灼搖頭,但是雖然不是,現在也不好拒絕了。

顏守一這麼多年來,虧欠過周青玉,虧欠過顏梔,也虧欠過方玉竹。

可他最沒有虧欠的是顏灼,即便是在童年沒有陪伴顏灼,卻也付出了他所能付出的所有的資金,盡全力去治好顏灼的病。

方雨竹沒有同意,但也沒有拒絕,已經在退讓了。

……

下了雪之後,小狐狸就異常興奮。

它從屋子裡跑出去,在雪地裡滾了好幾圈,“汪汪”地叫了幾聲,又往山上跑。

顏梔追著小狐狸出去,遠遠地看見一棵樹底下露出一小塊兒灰乎乎的毛髮,因為小狐狸的呼吸,那一小塊兒還在上下起伏。

她走了過去,在周圍繞了好幾圈,裝作沒發現的樣子。

她剛在亭子裡坐下,小狐狸就突然鑽竄出來,把顏梔“嚇”了一跳。

小狐狸高興地咧開嘴,將身上的積雪抖落,就撲到顏梔身上。

時令坐在屋內沙發上,隔著鋥亮的窗戶,目光卻不自覺的往外。

雪地裡唯一開放的梅花包圍在涼亭四周,顏梔坐在裡面,在雪地與梅花的映襯之下,吸引了他的全部視線。

時令轉頭看了一圈,周青玉在廚房和陳阿姨準備午飯,朱阿姨在外面掃雪,時千峰還在書房裡,偌大的客廳只剩下他一個。

他放下手裡的遙控器,在玄關處換了鞋,從房子裡出來。

時令一出門,顏梔就看見了他。

那人手裡拿了一件厚厚的外套,慢慢朝她走過來,一直到外套落在她身上,帶著些許時令的溫度。

顏梔笑意加深,又不免擔心地問道:“我媽呢?”

“阿姨在廚房。”時令說:“被看見了也沒事,不用太擔心。”

時令相比以前已經變了很多,現在的他願意主動和人交流,也會和熟悉的人閒聊。

很偶爾的時候,嘴角會掛上一抹淡淡的笑。

有次周青玉買了菜,順手將放在了玄關處的櫃子上,換鞋之後,徑直往廚房去了。

等到了廚房才發現自已的菜沒拿,不禁啞然失笑。

周青玉將廚房的門重新開啟,想去將玄關處的菜拿進來,可是門剛一開啟,面前就站著時令。

時令拎著那包菜,將它遞到周青玉面前。

時令說:“順手拿過來了。”

“啊……”周青玉有點沒反應過來:“對,我正要去拿呢,謝謝你。”

時令笑了笑,往他的杯子裡接了半杯水,上樓時還和周青玉打了聲招呼。

周青玉站在原地,如夢似幻般的感覺。

剛剛……會不會是產生了幻覺?

但周青玉還沒有到老眼昏花的程度,更沒有精神錯亂的症狀,她在原地待了一會兒,才露出笑來。

這麼多年來,自已剛剛彷彿看見了一座冰山的緩慢融化。

心底裡,“一家人“三個字慢慢浮現心頭。

在那之後,這樣的事發生過很多次,時令會主動幫忙做一些事,也會主動和周青玉和陳阿姨、朱阿姨說話。

大家從一開始的震驚和驚喜,到後面逐漸適應。

陳阿姨從冰箱裡拿了一塊豆腐,偶然看見窗外的兩人一狗,她回到廚房便對周青玉說道:“兩小孩感情真好,像真兄妹似的。”

周青玉正在調味,聞言說道:“是嗎?他們在客廳看電視?”

陳阿姨搖頭:“沒在客廳,出去玩雪了。”

周青玉溫溫柔柔地責怪:“那麼大了還這麼調皮,那麼冷的天,一會兒可得凍感冒了。”

“不會的。”陳阿姨說:“小梔身上剛還被披了一件外套呢。”

周青玉手裡的動作微不可察地頓了頓,溫柔的笑容之下,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至於是為什麼,卻始終覺察不出來。

半山腰上,在梅花與雪的阻隔之下,顏梔的左手和時令的右手十指相扣,顏梔留出一隻手看訊息,時令的左手拿著狗糧,逗著小狐狸。

班群裡今天格外熱鬧,訊息一條一條地出現。

陶然:“給你們看看北方的老鼠,好袖珍好可愛呀!”

緊接著,陶然發過來一張圖片,那隻老鼠被逼到牆角,小心臟撲通撲通地跳。

李曉:“有點可憐是怎麼回事?要不放了它吧……”

孫瑞:“大小姐,你可別聖母心,到時候把你的床腳啃個大洞。”

李曉:“……”

隔著螢幕,孫瑞似乎感受到了李曉熊熊燃燒的怒火。

緊接著,他就轉移話題說道:“你們啥時候從老家回來?”

陶然:“咋了?”

陶然明明是南方人,卻一股子東北大碴子味兒。

孫瑞:“我們開學前聚一聚吧,我怕以後就沒機會了。”

夜雨寄北:“別這樣說,我怕一語成讖……”

陶然:“我過兩天就回來了,等過完初三。”

孫瑞:“行行行,我拉個群,投票要參加的記得投個票啊。”

十幾秒鐘之後,孫瑞設定的投票視窗就彈了出來,顏梔點進去的時候已經有幾個人點了參加。

顏梔問時令:“孫瑞組織了個班級聚會,我們要不要參加?”

時令餵狗糧的動作慢了下來,似乎是在猶豫。

顏梔在旁邊靜靜地等著,不催他也不勸他,幾秒鐘之後,時令問:“你去嗎?”

“你去我就去。”

“那就去吧,我們一起。”

顏梔點點頭:“那你記得投票。”

她笑眼彎彎,彷彿在期待著些什麼。

時令從兜裡摸出手機,遞給顏梔:“你幫我投吧,密碼是你的生日。”

“好。”顏梔表面風平浪靜,內心早就激起了一片水花。

讓時令這樣的人,把手機密碼設成她的生日,那得是多不可思議的事啊。

時令的鎖屏是一片星空,解開密碼進去之後,背景又是另外一張。

書桌上有暖色的光,顏梔那時候太困了,就趴在書上睡了一會兒,沒想到竟然被時令拍了下來,還留著當作手機背景。

進到班級群,聊天背景又是另一張,這張她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將小狐狸的兩隻前腳舉起來。

在小狐狸茫然的眼神中,一下子將她推倒,摔在柔軟的地毯上。

顏梔投了票,又點進另一個聊天框。

時令和她的聊天背景又是另一張,那是那天晚上,時令發高燒,顏梔從地鋪爬到了床上,太陽初升之際,她窩在時令懷裡像,兩隻小動物依偎在一起。

每一個聊天背景都是不同的照片,每一張照片裡都有她。

顏梔翻了好幾個之後,又點進時令的相簿裡。

無數個自已出現在密密麻麻的圖片裡,第一眼看見時還小小地震驚了一下。

如果她和時令現在不是戀愛關係,如果時令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顏梔有理由懷疑時令的變態屬性。

相簿裡關於她的照片,沒有八百也有一千,往下翻根本翻不到盡頭,每一個時間段都有,每一個奇奇怪怪的動作都有。

最主要的是,顏梔根本就不知道時令是什麼時候拍的!除了偶爾看見的幾次。

她手指頭都劃累了,還沒有翻到第一張。

“這麼醜你也留著!”顏梔忽然看見一張,嘴裡塞著肉,嘴角邊緣還留有食物的殘渣,兩隻手也不得空。

時令的視線飄過來,很堅定地說道:“不醜,很可愛。”

顏梔的手指懸空在刪除鍵上,到底沒按下去。

好吧,他說可愛就可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