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怎麼不好好休息?”
盛危月無比自然地扶著裕寧的後腰,用手背貼了貼她的額頭。
裕寧的心像是被一捧羽毛包裹著,“我躺了一整日,已經好多了。你先別管我了,你自已一天都不吃東西,是想倒在易夫子前面嗎?”
說著,指了指雲漪放在桌案上的食盒,“我陪你一起吃,好不好?”
盛危月沒再推拒,乖乖坐在桌子前用膳。
“太醫怎麼說?”
裕寧替盛危月盛了一碗羊湯,溫柔地放在他手邊。
盛危月頓了頓,嗓音沙啞,“還不知道能不能醒過來。”
裕寧侷促地掐緊了手指,愧疚道:“盛危月,對不住,我並不知厲大哥會想要殺易夫子。”
若不是她耍小脾氣,非要和盛危月擰著幹,一句他的解釋也不聽,厲素塵也不會那麼輕易就傷了易伯樓。
“這不能怪公主,我自已也沒想到他要殺我師父。”
盛危月越是這麼通情達理,裕寧就越自責愧疚,“你一個人十二時辰不間斷地守著易夫子,怎麼吃得消呢,我陪你。”
“公主不必自責,”盛危月平靜道:“倘若我師父醒不過來,我絕不會放過厲素塵。”
可裕寧並非因為想讓盛危月放過厲素塵才過來安慰他的,被盛危月簡單粗暴地誤解成這樣,她心裡堵得難受。
見勸不動盛危月,裕寧也不走了。
因為隔半個時辰便要打冷水為易伯樓降熱一次,裕寧就默默在旁擰帕子,瞧著盛危月耐心又細緻地為易伯樓擦拭臉頰脖頸。
“師父現在能聽到我們說的話。”盛危月忽然道。
裕寧撐著額角,迷迷糊糊的,“什麼?”
盛危月篤定道:“他能聽到我們的聲音。”
裕寧嚥了咽口水,關切的眼神籠著盛危月,這傢伙魔怔了吧,怪瘮人的。
盛危月的眼神瞬也不瞬地盯著易伯樓,“我八歲時不小心掉進過河裡,被淹的差點醒不過來,也昏睡了很久。”
“那就像做了很長一個夢,夢裡有各種讓我醒不過來的美事,但我卻一直能聽到師父在喚我的名字,他說夢是假的,若是我再不醒,就永遠醒不過來了。”
裕寧順著他的話道:“那我們也多喚喚易夫子的名字,或許他真的能聽見。”
盛危月:“我們說的這些話他便能聽見,他能聽見就不會一直睡下去,他一定會醒過來。”
裕寧幾乎是確定盛危月魔怔了,他的神經一定緊繃了一整日,才會在入夜後悄無聲息地脆弱成這樣。
盛危月就在這種魔怔的狀態下不重複地講他和易伯樓之間的過往。
大概三更左右,屏風後的馬尋雁實在捱不住,回房歇息去了。
但裕寧卻愈發精神抖擻,“螢火蟲那麼好玩嗎?”
因為易夫子不讓盛危月捉螢火蟲,他居然能記仇到現在。
真是夠小心眼的,遠沒有他表現出來的那麼心胸寬廣。
“不是螢火蟲好玩,是捉螢火蟲好玩,”盛危月笑意釋然,“或者說,是和那群孩子一起去捉螢火蟲好玩。”
裕寧其實不太懂,她自小長在深宮,想要什麼只用張張嘴,自然會有一堆宮人變著法地滿足她。
至於同齡的城興和安陽,城興仗著父皇寵愛總喜歡和她搶東西,安陽因為母妃位份不高,一直是牆頭草和稀泥的性格。
裕寧哪個都不喜歡,故而她從小就沒體會過與一群同齡玩伴在曠野釋放天性的感覺。
但是何時去釋放應當都不算晚,“你現在還想捉螢火蟲嗎?”
盛危月猛地怔住。
他還想嗎?為何不想了呢。以前束住他的是易伯樓,如今呢,是徹底接受了易伯樓希望的盛危月自已。
“不想了。”
裕寧挺失望的,“好吧。”
她還想讓盛危月以後帶她去他小時候住的地方捉捉螢火蟲呢。
不覺就聊到了寅時,晨曦微露,窗外霧濛濛的朝氣氤氳進屋。
馬尋雁端著早粥和易伯樓的藥走了進來。
裕寧乖巧接了粥,“多謝夫人。”
馬尋雁笑得可親,“公主屈尊降貴照顧我家良人,妾身萬般榮幸。”
裕寧心虛不已,“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客氣。”
盛危月扶起昏睡的易伯樓,端了藥碗,貼心吹溫了才一勺勺往易伯樓嘴裡喂。
昨日易伯樓幾乎吃不進去,盛危月都是暴力捏緊他的鼻子生灌的。
這次易伯樓已能下意識吞嚥了,雖難免會嗆住,可瞧著狀態比昨日好得多。
太醫一早來診脈,也倍覺不可思議,“易夫子這脈象生機大漲,多虧淮陽侯您寸步不離,這孝心,感天動地。”
馬尋雁在一旁聽著,心裡不是滋味。
這姓盛的也就會裝裝樣子,藥都是她熬的,苦累都是她,功勞卻半分都沒有。
越想越氣,出了屋子將還在西廂矇頭酣睡的易馡擰耳罵醒,“你爹命懸一線,你真有臉睡得著,快給我去你爹床前守著。”
易馡哼哼唧唧,鬱悶不已,“他不是守著呢嘛。”
馬尋雁低喝道:“你才是你爹親骨肉,他算什麼東西?我怎麼生出你這個蠢貨。快點去。”
易馡不情不願地來到易伯樓房門前,來回踱步,就是不肯進去。
馬尋雁盯著易馡,揚起手中木掃帚,逼得易馡小老鼠似的鑽進了房門。
但兩息之後,易馡又靈活地鑽了出來。
馬尋雁掃帚還沒放下,正要發飆,卻聽易馡揚著笑喊:“娘,你快來,阿爺說話了,要醒了!”
馬尋雁頓時轉怒為喜,眼淚悄然自她含著笑意的眸子流了出來。
那雙眸,曾也豔動四方,如今早已爬滿皺紋。
等馬尋雁慢一步進屋,卻見易馡和裕寧公主的臉色都暗含深意,欲言又止。
馬尋雁兀自來到床前蹲下,悄然道:“樓郎,你聽得見嗎?”
易伯樓雙目緊闔,並無醒來的跡象,但薄唇卻在翕動,囈語微弱得讓人很難聽清。
馬尋雁貼近又貼近,依稀聽到——
“寒酥……寒酥……”
不啻一記悶雷劈頭蓋臉而來,馬尋雁懵潰半晌,一行清淚淌得無聲無息。
易馡見裕寧公主一直朝自已遞眼色,她這才遲鈍地上前扶起孃親,“娘,你別在意,或許阿爺只是夢到了旁人,他總不會一直喊旁人名字的。”
事實證明,即便是昏迷的易伯樓,也遠比他親女兒想的要執著,他當真喚了一整日的“寒酥”。
而且越喚越清楚。
楚王郡主蕭寒酥與兩個傳奇男人之間的二三事,別說朝廷百官皆知,坊間都出了不下百本的話本,至今詠流傳。
馬尋雁慪得當晚就沒再為易伯樓熬藥了,而是甩給府上丫鬟幹。
二十年真心,都沒能捂熱易伯樓那塊爛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