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表情一如既往，笑得完美。聲音輕飄飄地散在風裡，像個幻夢一般悄然逝去，但醒來後的沉重卻一直壓在心頭。
“你知道的，我們正常來說，沒有除了克隆人之外的新生兒。你也知道，克隆人其實一直都不太符合人類的倫理。”
而“喪屍”既然要擔起人類的名號，自然要承擔些什麼，放棄寫什麼，追求些什麼。
“所以，我們教導這裡的舊人類，管理這裡的人類。有異能的舊人類送去交媾，舊人類轉化為新人類，新生兒即為不受血脈等階控制的二代新人類。而無異能的舊人類會在壯年轉化為新人類。”
江離仄說得很清楚了，非常清楚。
這裡是製造喪屍的工廠，是飼養人類的牧場。
“...這難道就符合倫理了嗎？”
江塵低聲問。
喪屍的邏輯難道站得住腳嗎，難道這是正義嗎？
從種族的存續看，這件事也合乎情理，無可厚非。江塵是人類，他不接受很正常。
但它不該以什麼“倫理”把這件事正當化。
如果它認為這件事是對的，那就不該為它找這樣那樣蹩腳而荒謬的理由。
“不符合。”江離仄毫不避諱地點頭。
“我個人也不贊同這種計劃。不過他們的說法是，在新的文明到來之前，總要有人成為黑暗。歪理，不是嗎？”
歪理。
江塵回頭看了眼這座“基地”看著這裡一個個年輕人。
他們每一個面上都洋溢著充實和幸福。洋溢著笑容。
就算有人憤怒有人悲傷，也很容易看出來那都是未經現實打磨摧殘的脾性，稚嫩而天真，讓人看著啼笑皆非，像看到一個不足自己腰高的孩子。
——他們很幸福。
——他們沒得選。
——他們被騙了。
——可他們真的很幸福。
“...你總是說你不同意這樣那樣的計劃，想法，那你的呢，你的計劃是什麼？”
江塵問。
江離仄什麼都不同意，那她的立場在哪裡，她的想法在哪裡？
同為十階，沒有道理她的話毫無作用。
“你說的是我真正提出的，還是我心裡想的？”
江塵沉默地望她，江離仄從善如流地收回這個問題，偏移視線看向不遠處聊天的兩個人類，掛著那完美的幾乎讓人看不出來是否真摯的微笑，道，
“我第一次提出的想法是，既然我們都有智慧，都能思考，曾經同屬一個族群，說著同樣的語言，穿著同樣的衣服，長著相似的容貌，為什麼非要把我們分割開？既然我們能交流，為什麼我們不能共同稱之為人類，為什麼我們不能合作，結盟。為什麼我們非得你死我活？”
江塵一愣。
“...因為喪屍要吃人。”
他不由得認真地思考江離仄的話，想著其中的可行性。
完全有可能，不是嗎？
就像戰爭打久了，就渴望和平一樣。難道喪屍想一直打下去，人類想一直打下去嗎？
不想的。對立只會帶來犧牲，仇視只會釀造苦果。
“喪屍也可以吃喪屍。喪屍也可以吃牛羊。我們也可以命令低階喪屍。我們可以與你們吃相同的食物。”
江離仄平和地打斷他。
“...你的同僚怎麼說？”
“他們說我痴人做夢。說你我之間血海深仇。仇恨的種子永遠不會拔除。我們永遠無法相互信任，我們的子民也永遠無法相互信任。他們不相信你們會求和，就像他們不敢相信我會希望求和。”
江離仄說。
“我很遺憾。”
“你真的遺憾嗎？”
江塵忍不住問。她分明沒有感情才對。
“我認為，我該遺憾。”
江離仄赤色的眼睛直視著江塵，眸中平靜，明明表情沒有變，但江塵好像有一絲錯覺，感覺那雙眼睛裡出現了些許凝實的情感，些許悲傷，些許...絕望。
可，怎麼可能呢？
他眨眨眼，那些東西就如煙般消散了。
江塵想象了一下，他也沒辦法接受人類高層與喪屍結盟，合作。那是對所有戰士的背叛，更是對過去堅持的背叛。
可如此敵對下去真的好嗎？真的是正確的嗎？
江離仄轉過身，趴在欄杆上，輕聲說：
“當然。我心裡其實不是那麼想的。”
“...如果你想說的話，請。”
“我覺得，不如一起死掉好了。小星星撞地球，全世界的大地震，加強版煉獄，太陽爆炸，絕對極寒...什麼都好，把所有生物所有文明所有...我。一併抹消。誰也不用痛苦，誰也不用努力，誰也不用活著了。”
她垂下頭，枕在自己的胳膊上，悶悶笑了兩聲。
“不過我還沒那麼瘋，應該還幹不出拉全世界去死這樣的事情。我也不會有那天的。”
她會有那一天的。
江塵望著她的背影，心裡兀然有了這個想法。
江離仄一定會有那麼一天。她有無盡的生命面對這個令她失望透頂的世界。
感情反而可能拉著她——因為對理想的熱愛還能挽留她的極端，但如果完全理性，那不就像被灌輸錯誤理念的ai機器人一樣恐怖了嗎。
她一定會有一天想毀滅世界。
“如果真有那一天呢。”
江塵沉聲問。
她是不死。
她殺不掉啊！
“不會的。起碼二十年內，不會有那麼一天。現在計劃一切都在進展中，不出意外小夢會在十年內做完她該做的事，到時候我就不必再活著了。”
“你是不死。”
“概念可以殺死我。”
江離仄轉頭看他，笑得溫柔。
“向梁珊——原本是她。她是死亡。現在是鄭直，她是焚燬。”
江離仄站起身，把手緊緊貼近自己的胸口，嘴角的微笑解脫而瀟灑。
“她會殺死我。她能殺死我。連同我的靈魂一起。”
“連同...我所有的存在一起。”
江塵只是望著她。
沉默地望著她。
“你和鄭直關係不錯。她知道你的打算嗎？”
“知道。”
江離仄輕輕點頭。
“我們約好了的，我才會告訴你。你知道的，因為誓言，我不會對你說謊。”
她完全真實。
在那一天來臨之前，她真的會去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