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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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掛林梢,暗水鳴枯沼。
窗外的風透過紗窗,將桌上的油燈吹的忽明忽暗。
“額啊~”
一聲痛苦的呻吟從榻上傳來。
床榻上,月辰和衣平躺。他臉色慘白,全身抖動,衣服被汗水所浸溼。
月辰是冰蠶毒發作了,身體裡那彷彿蟲啃蟻咬之痛讓他疼到鑽心刺骨。可一向善於忍痛的他卻緊緊咬著唇瓣,任紅唇被咬破,流下殷紅的鮮血,他也緊閉雙眼,默默忍耐。
“咚咚咚……”
一陣敲門聲響起,月辰將那股漸漸緩和下去的疼痛給徹底忍住,他擦了擦頭上的汗水後,才裝作一臉若無其事的樣子走到房門前,一開門,只見衣衫單薄的琬娘靜靜站在門口。
月辰這次並沒有請琬娘進屋,他只冷冷問道:“你不在房間裡休息,來我這做什麼?”
琬娘低垂著眉眼,一臉委屈,“那廂房太大,我有些害怕,就想來找你。”
月辰冷笑一聲,“琬娘,跟了我這一路,還沒想好去哪啊?”
琬娘小心翼翼的應道:“我想好了的,我這一生就跟著你了。你去哪我就去哪。”
月辰輕嘆,有些無可奈何,“可是我不愛你!”
琬娘對答如流,“沒關係,我愛你就夠了。”
月辰笑意泛冷,他似失了耐心一般,出言嘲諷道:“琬娘,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很賤啊?我都不愛你了你還死皮賴臉的跟著我,怎麼?你是缺了男人就活不下去了嗎?”
琬娘被月辰這毫無徵兆的一頓辱罵,頓時驚的目瞪口呆,她突然怔愣了一會,有些不可思議。
一向對他溫柔體貼的月辰,今日為何要這般出言羞辱她?
難道這一路上,他真的容忍自己很久了嗎?
琬娘雙眼淚水不由自主的從臉頰滑落,而一顆心好似也如墜深淵般,摔了個粉碎。
琬娘伸手抹了臉上的淚水,強顏歡笑的討好道:“月辰,我知道以前是我錯了,你要打要罵要羞辱我都好,但你別趕我走行不行?”
月辰看著琬娘臉上的淚水和她討好時那哀求的語氣,月辰也心有不忍。
因為透過這幾個月的相處,他早就原諒了琬娘。
相逢已是上上籤,何須相思煮餘年。
月辰又何嘗不想與琬娘重新開始,好好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愛情?
可命運弄人,他活不長久了。
冰蠶毒毒發,會日日侵蝕他的身體,他早已是無藥可救之人,大限將至,命不久矣。
他不知自己還能撐多久,所以他不願耽誤琬娘。
畢竟琬娘還年輕,她還有漫長的一生。她的大好年華實在不該毀在他這個將死之人身上。
月辰裝作一副氣急而笑的模樣,“琬娘,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幾日對你太好,所以你就覺得我們之間還有舊情復燃的機會?”月辰冷哼一聲,臉上滿是冷酷無情,不帶一絲溫柔和憐惜,“琬娘,你就別再做夢了,你在這隻會打擾我的生活令我生厭。所以,你趕緊離去吧,別再成為我的累贅了。”
月辰的話對琬娘而言字字錐心刺骨,她泣不成聲,哭成了淚人。
月辰怕琬娘自盡,他還特意冷聲補充道:“別動不動就去死,我雖一生殺人無數,但殺的都是該死之人。琬娘,今生是你先負的我,但我捫心自問,對你卻是問心無愧的。所以你若自盡,就會坐實好像是我負你一般。我月辰雖不是正人君子,但這一生也算光明磊落,情愛之事上,我自恃深情,所以你別讓我平白無故擔這罵名,這就算你對我的感謝了。明日你走後,我們橋歸橋路歸路,江湖不見,後會無期。”
月辰語畢,將兩扇大門重重一關,只聽碰的一聲合攏,也砸進了琬孃的心裡。
情到深處自然濃,愛到深處自然痛。
琬娘全身一軟,癱坐在地。
她嚎啕大哭,哭的一身熱汗淋漓,而這淒厲悲慟的聲音也如一把利劍,將月辰的心給捅的千瘡百孔。
月辰坐在榻邊,毒發的痛苦讓他單手攢緊胸口的衣襟,力道之大好似要將衣襟撕碎一般,他閉眼儘量將屋外的聲音給自動遮蔽,可湧上心頭的酸楚和毒發時的痛卻讓他痛到汗毛倒豎,額角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月辰為了不讓自己因痛呻吟,他咬緊薄唇,鮮血很快順著他的嘴角流到脖頸。
月辰心如刀割,他睜眼,一雙明亮有神的雙眼此刻已經黯淡無光,取而代之的是淚眼朦朧。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月辰有些失神木訥的看著那緊閉的房門,而屋外那聲聲撕心裂肺的哭泣如五雷轟頂般重重砸入月辰的心裡,痛徹心扉,痛入骨髓。
月辰那無聲的淚水終是抵不過心裡的悲痛,他通紅的眼眶裡滿是血絲,而淚水卻如泉湧般,綿綿不斷的落下。
琬娘,這一世終究是我付了你,若有下一世,我月辰當牛做馬,結草銜環報答你。
亥時,萬籟俱寂,遠處傳來幾聲蟲鳥的鳴叫。微風拂過,將樹葉吹的沙沙作響。
而在這空無一人的街道上,白清蘭身穿一襲紅衣,騎著一匹白色駿馬,她身姿矯健,一揚鞭催馬,馬兒嘶聲如雷,向前飛馳。
白清蘭是要孤身一人前去霍北為楚熙帶來援軍,而支走白清蘭也是楚熙的決定,他不想白清蘭跟著自己在這抗敵收城,畢竟戰場相信萬分,縱白清蘭武功在宗師境,可行軍打仗,也總有萬一。
楚熙不想這萬一發生,所以支走她是最好的選擇。
在白清蘭身後站著目送他離去的正是楚熙,直到白清蘭騎馬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楚熙的視線後,他那雙深情的眸子才慢慢斂去,取而代之的雙眼中是深邃莫測,似一汪深潭,令人不可捉摸。
楚熙轉身離去,站在他身後的谷烑也緊跟著楚熙一道離去。
楚熙沉聲問道:“鄞州的百姓都安排出城了嗎?”
“回王爺,已經全部出城了。如今的鄞州除了五千守城軍以外,幾乎是座空城。”
“可抓到裴煥了?”
谷烑恭敬應道:“抓到了,小的將他關在刺史府,還派了三個人在看著他。”
楚熙沒有做聲,只轉身快步向刺史府走去。
剛到刺史府門前時,只見一個披頭散髮,身形健壯的男子被兩個人壓倒,雙膝跪在地上。
這人身上被麻繩五花大綁,綁的嚴嚴實實,動彈不得,嘴裡也被塞著一塊白布。
楚熙不解的看向谷烑,谷烑見楚熙疑惑,便解釋道:“小的知道王爺要來審問他,所以特地為王爺安排好了,以便王爺審問。”
楚熙訕笑,“你怎麼知道本王會在今晚審問他?”
谷烑大著膽子回應道:“因為今天白日裡,南國已向興朝出兵示威,南國既然今日不戰,那必定明日會戰。所以若王爺不在今天審問他,明天一旦開戰,就沒有機會了。”
楚熙冷笑一聲,揶揄道:“谷烑,你在鄞州做守備軍首領,還真是屈才了。”
谷烑誠惶誠恐的行了一禮,“王爺謬讚!”
楚熙看向一臉不服的裴煥,谷烑立馬就向那兩個看守谷烑的人招了招手,兩人也是機敏,立馬就伸手將裴煥口中的白布扯下。
楚熙見似是認命般跪在地上不再掙扎的裴煥,聲音如常,開門見山問道:“你姓裴,所以你認識裴子衿嗎?”
裴煥眸光微閃,他心中一顫,猛然抬頭,有些不可思議問道:“你認識裴子衿?”
建興三十八年,容煦和容淮爆發了奪位之爭,而他和裴蘸兩人被迫當兵,也被迫捲進了兩子奪嫡的戰爭中。
建興三十九年,那是裴煥和裴蘸第一次上戰場。
他被嚇的瑟瑟發抖,汗流浹背。
剛成為新兵的裴煥,連槍都不知道怎麼使用,又怎麼會殺人?
可兩軍交戰,所有人都在廝殺中,裴煥若不殺人,就是敵人殺他。
裴煥生在平民人家,心地善良,他本不想手染鮮血,亂殺無辜,可為了能活下去,他被逼拿起長槍,在戰場上見人就刺,見馬就斬,當長槍刺入人體時,當鮮紅的血液噴灑在他臉上時,他在恐懼驚慌下,嚇的恆然失色。
而建興三十九年的這場大戰,也成了他一輩子揮之不去的陰影。
裴煥不僅僅是因為殺人而導致他整宿整宿噩夢不斷,更主要的是,他差點死在了這場大戰中。
裴煥清晰的記得,建興三十九年,在興朝宮門口,容煦和容淮的大戰裡,自己因深受重傷,體力不支而倒在戰場上,後來是裴蘸他也因戰受傷,在臨死前,他倒在了自己身上。
後來,當戰爭平熄時,興朝宮門口,橫屍遍野,血流漂櫓。
他從萬人堆積的屍骨中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爬了出去,也幸虧是爬了出去,他才沒被清理屍體計程車兵用一把大火燒死。
重傷未愈的他準備在京畿以乞討的方式跟著流民回到鄞州,可他卻在半路上遇見了呼延錚。
呼延錚問了裴煥名字身份經歷後,不僅給了他一口飽飯,還帶他去看了大夫,給他買藥治傷。
都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所以裴煥才會心甘情願效忠於呼延錚。
畢竟他如今也是孑然一身,親朋好友全都死去,所以給呼延錚效力,說不定還能討口飯吃。
可如今,裴子衿竟然還活著,他當然會震驚。裴子衿雖不是裴煥的親弟弟,可多年情誼,也勝似親弟弟了。
楚熙本是試探,但不曾想藏不住情緒的裴煥這麼快就暴露了自己。看著裴煥那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楚熙猜測著,此人與裴子衿的關係定不一般。
楚熙對谷烑命令道:“你帶著人下去吧,本王要單獨和他聊聊。”
谷烑行了一禮,“是!”
語畢,便帶著兩人匆匆離去。
楚熙輕笑一聲,“我是裴子衿和裴嗣音的好友,所以你若認識他們,不妨說出來,我可以安排你和他們見面。”
當裴煥聽到裴嗣音三字時,他喜極而泣,倔強的臉上浮現出一抹喜悅之色,但當他得知自己現在的處境時,他很快就將這抹欣喜斂去。
楚熙觀察裴煥臉色的變化,見裴煥不答,他也不惱,只自顧自說道:“聽說是皇后封你做的鄞州刺史,所以你奉皇后之命肆意屠殺南國百姓,挑起兩國戰爭,我也不會奇怪。”楚熙勾唇一笑,有些意味深長道:“裴煥,不如我們做個交易吧。你若認識裴子衿和裴嗣音,我可以帶你去見他們,只是,日後我需要你時,你得幫我做個人證如何?”
裴煥唇瓣微張,“什麼人證?”
楚熙眸光微沉,“指責皇后的人證!”
奚夢兒作惡多端,禍國殃民,她的所作所為早就令滿朝文武不滿,但由於容燁偏愛奚夢兒,所以面對奚夢兒的惡行,眾人也是敢怒不敢言。
如今奚夢兒封裴煥做鄞州刺史,來鄞州上任,還命他對南國百姓燒殺搶掠,以此來引起兩國戰爭,讓天下大亂。
如今的楚熙雖奈何不了奚夢兒,但可以多蒐集一些她擾亂興國的罪證,說不定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場。
而要裴煥做人證只是無關緊要的其一,如今更重要的,是楚熙想用裴煥來和裴子衿做筆交易。
但這筆交易能不能成功,就要看裴煥在裴子衿心裡有多重的份量了。
穆家的穆家軍是一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軍隊,如今這支軍隊被昭帝猜忌,全部充軍,歸朝廷管轄。
端州一戰,二十萬穆家軍損失兩萬後,還有十八萬在昭帝手中掌握。
這十八萬都是精兵強將,若能將這十八萬穆家軍全部握在手中,那就不怕穆槿之不歸順自己,畢竟穆槿之也是一元猛將。
裴煥微微點頭,“如果你真的能讓我見裴嗣音,我就願意給你做人證。”
裴煥之所以答應的這麼爽快,是因為在他心裡,他已經不欠呼延錚什麼了。
裴煥一家人都死光了。好不容易還有一個親人活在世上,他自是想見見的。
再加上,當年他一心想報呼延錚的恩情,心甘情願為呼延錚效命,可不曾想呼延錚卻利用了他,給他餵了斷腸散。
每隔半年就會毒發一次,雖有呼延錚每隔半年送他的解藥能緩解毒性,可每每細想時,裴煥還是會心有怨恨。
對於現在的裴煥來說,那一飯之恩在呼延錚給自己喂毒時便早已還清。而現在的裴煥最想做的事,便是想著能儘快見到親人,特別是想見見她的妹妹——裴嗣音。
楚熙喚道:“來人!”
不遠處的谷烑急忙走了過來,侯在楚熙身旁。
楚熙命令道:“給他鬆綁,然後囚於刺史府中,派人嚴加看管,不許他踏出刺史府一步,但要好生伺候著。若出半點差錯,唯你是問。”
谷烑行了一禮,“是!”
楚熙沒再搭話,只轉身快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