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蹲在老太爺的門口，他看向對面牆角長的一棵半人高的米蘭，花的香味飄來。這間院子是他記憶中最深刻的院子。六歲時紹興差點就淹死在這院內的一個大缸裡，後來是姐姐用石頭砸缸，水流了一地把他救了。從那一刻，他再也不敢進這院子，直到十歲一家去了武昌。那年那個大缸不在了，而這棵米蘭還在，而且長滿了白色的小碎花。他掏出煙點火抽了起來，興華走來拿掉他嘴上菸頭丟地下踩滅道：
“哥，你怎麼也學會了抽菸。”
“我走了，爺爺還說了什麼？”
“能說啥？讓你早點成親！我告訴你——他們早想好了，等你回來馬上就行婚禮，聘禮早備好了！你一回來就送去，這樣看來後天就能過門了。”
“什麼？後天。”
“不想結婚？”
紹興把妹妹拉到一邊道：“我知爸是騙我回來的，可我還是回來了！興華，我告訴你，我不會同意這門婚事，我要退婚。”
興華捂住他嘴道：“小聲點，別讓爺爺聽到。”
紹興拉著她手，一直往後院走，興華道：“哥，你去哪？你屋在這邊。”她拉他往回走，進了屋道：“走了六年，自己屋都不記得啦！”
“自十歲去武漢，這家也太久沒回來啦！”
“哥，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
她看著他，紹興在桌邊坐下道：“出了六年，有喜歡的人不是正常嗎？這種娃娃親都是舊社會產物，我要跟她結婚了，這不是禍害人家嘛！你看大嫂，一人獨守空房是何滋味？”
“可青婉姐心中有你！她都26了，她不嫁你？嫁誰！”
“反正我不行，我找爸說去。”
他站了起來，興華把他攔住道：“你去可以，可不能跟爸吵。”紹興推開她道：“你還以為我是從前的我，放心吧，不吵！”
興華讓開道：“爸媽的房在大堂左拐小院右房。”紹興匆匆過去，到那一看只有母親在屋，他沒進去，倒是母親追了出來道：“來了！咋又走啦？”他回頭道：“媽，爸在哪屋？”
“他在書房。”
她指了指對面的房過來道：“你別生你爸的氣，他都是為你好！”他走了過去，在門前猶豫了一下推門進去，他父親正在寫毛筆字，他抬頭看了他一眼說：
“有事嗎？你見過你爺爺，爺爺都跟你講了？”
“講了。”
“你這頭婚事是娃娃親，是我跟青婉爹定下的，現在你倆都大了，她都26了，再等就老姑娘了！這次你回來必須把親結了再讓你出去。”
“爸，我這次回來，假期太緊了！一來一回，路上就耽擱數天！我打算明日就走”
“什麼，明日走。”
“部隊事情太多了！我回來看過爺爺無大礙便放心了！我得趕回去。”
“軍務繁忙多一天假也不行？你放心在家，我馬上給你哥哥發電報，我就不信一天假也要不來？”
“爸…我…我不想結婚。”
“不結婚？你這小子對得住人家青婉嗎？人家為你守了26年清白身子，你當了個上校營長就忘本，看我不打死你！”
他抓住桌上的墨硯丟了過去，紹興一閃，墨硯摔地上沒碎，父親又隨手找了壓紙的竹板過來抽他，他沒躲背上硬生生的抽出了紅印子。父親一邊抽他，一邊道：
“你楊伯父這麼多年拒了多少頭親事，你現在說不要青婉就不要啦，人家青婉天天盼你回來，你…你對得住人家嗎？快說，你是不是在外頭有人了？”
“我就是有人了。”
他爸爸的竹板停在了半空看著他道：“結婚啦？”
“沒有。”
“沒有，就把心收回來一心一意對青婉，這可是我林家承認的媳婦，不管你外頭有多少個女人，那是外室怎麼比得了正房。”
“爸，現在是新式社會了！你怎麼還拿舊社會比！”
“再怎麼說，我林家只承認楊青婉是媳婦，其它的，不承認。”
“不管怎樣，哥哥的路我是不會走的，我不想讓她成為嫂子那樣！”
“你嫂子，我林家可沒虧待她。”
“一個女人年紀輕輕獨守空房，沒有丈夫疼愛！家人再好那也是白搭！”
父親狠狠得打了他一巴掌便出門上鎖走了。紹興去拉門，門在外面上了鎖。他在牆邊竹榻上躺下，他知道父親是不會讓他走的，所以把他關了起來。過了一會，窗外面“咚咚”的響了起來，他去推窗紋絲不動，父親讓人把窗用木板條封了。當年他離家就是從窗往外逃，現在父親知道該怎麼防他！他只能回榻上躺著。不知睡了多久，再睜眼天都黑了。他坐了起來找油燈點上，門口的鎖把動了，門“吱”的一聲開了，一個人頭伸了進來是興華，她端著個飯托盤進來道：
“醒了，媽怕你餓死！讓我送飯來。”
她把托盤放書檯，紹興過來見是一碗肉絲麵趕緊坐下吃了。興華看著他道：
“你打算怎麼辦？這樣你是逃不掉的！老爸把店夥計學徒都叫來看住你，看樣子你不成親就出不了這家門！”
紹興看向她道：“你給哥想個法子。”
“沒有辦法！爸也看著我呢！他就怕我放你走！”
“嫂子呢？我咋沒見她。”
“她整天在屋，今天知道你回來，岀來看你時，你又被爸鎖了起來！”
“哥，常回來嗎？”
“去年清明回了一趟，拜完山，當天走了！不過…我聽媽偷偷跟爸爸說他外頭姨娘給他生了個兒子！”
“嫂子知道嗎？”
“應該不知道吧！”
“所以，我就是不想害了別人，如果都像是嫂子這樣的女人多可憐！”
“你外頭有人啦？”
紹興點點頭，興華道：“說說是怎樣的姑娘？”
“漢口的。”
“說說你倆怎認識的？”
紹興把我和他的事說了一遍，興華道：“哥，我告訴你，這樣的女人你可別碰，不是說她不夠好！而是這關係太複雜，怎麼來說，她名譽上是別人妻子，你別管人家丈夫是不是傻子，你別碰人就對了，我不看好你們！”
“你還小不懂！”
“我不小了，我都二十二了！”
“22，咋不嫁人？”
“沒有看對眼的！哥，你要是真不想結，那便逃。我告訴你，你去求嫂子——在這家裡頭，爸最疼嫂子，她放你，比我放你好！你一走，爸肯定打死我！”
“我知道了！”
她站了起來又貼近紹興道：“哥，其實青婉姐不醜，老漂亮了！”她拿起托盤開門，紹興抓住門扇往外一看，外面站了兩個漢擋住了他。興華把他推了進去道：“你當兵的，人家打不過你，你也不要出手把人打壞了，進去吧！”
門又鎖了起來，他心焦得很！誰知當晚家裡就佈置了起來，大廳走廊都掛上了紅綢布，大門口掛上了大紅燈籠，連門口兩邊也貼上了喜聯。可這一切，紹興並不喜歡！
一夜過去了，鎖上的門被開啟，紹興的嫂子端著紅托盤進來，上面是湯圓。一位夥計把紹興要結婚的喜服也放到了榻邊。紹興坐起，他把喜服推到地上，嫂子上前撿起道：
“大喜日子別掃興！這是你明日穿得，媽按你哥尺寸訂製的！”
“明日穿得？”
“你明日要接新娘子了。”
紹興笑道：“我還以為是今日！”
“今日下訂，明天是日子。”
“也準備得夠快的！”
“你爸恨不行你今日就圓房，不過爺爺說下訂和結婚不能同一日，便把婚禮拖明天了！紹興，青婉這姑娘好！嫂子我見過，長得可好看了！”
她回頭看了一眼夥計，打了個眼色讓他出去，她坐下道：“紹興，你再不滿意不也得依一下父母，對吧！”
紹興看著她道：“嫂子，你覺得你現在的日子好嗎？幸福嗎？我哥一年回來幾次？我之所以不跟她結婚是不想讓這世上再多一個你！我在外頭有喜歡的人，我不能娶青婉回來守空房！我倒不如讓她死了這條心！另尋一頭親事！何況我就是外面沒人，這打仗的槍彈無眼！我也不能讓她守寡，不如退婚！”
嫂子沉默一會道：“可你不能就這麼走了，你爸咋跟人交待呀！你可不能一走了之！剩下攤子家人怎麼跟你收拾？”
“嫂子要不你放我走，我對人家那姑娘承諾過要娶她的！我不能揹負她，但也不能揹負青婉和家人，你告訴我該怎麼辦？娶了青婉把她丟下，然後自己在外面又成立個家庭，這是對她負責嗎？嫂子，只有你能幫我了，爸媽最相信你！”
嫂子躊躇著，她想起跟自己丈夫結婚五年，中間才回了兩次，住了兩晚就匆匆走了！他給她留了閨女，閨女都三歲多了！對父親的印象也是模糊的！她道：
“紹興，嫂子就幫你一回，你走了，再回來時把那姑娘帶回來看看，嫂子祝福你！但你先沉住氣，白天肯定走不成，晚上由我想辦法，往大廳走肯定不行！爸怕你逃走在大廳已睡了一晚。”
“行，嫂子，我可全靠你了！”
她匆匆岀去把門鎖了，對守門兩人道：“你倆也不要在這了，店裡要人你倆先回去。”
“哎，大少奶奶那我們走了。”
“去吧。”
她匆匆又去幫忙弄喜餅，把餅裝進籮筐交待小姑子興華，由興華和媒婆去下禮。一忙就到了晚上，當大家吃過晚飯後，大院安靜了下來。嫂子就悄悄開啟書房的門，裡面一片漆黑，她剛進門就被紹興抓住，她道：
“咋不點燈”
“嫂子呀！”
他找燈點著，嫂子道：“等會，你從我屋上面走，我把梯子放門口了。不過你走，退婚書得留下，要不然你爸怎跟楊家交待！”
“這行，我馬上寫。”
他趕緊找來筆跟紙，提筆寫了起來。嫂子在一旁看著，突然就掉淚，她道：“其實這樣的結果也是好的！”紹興把紙摺好放在書桌面上，他看著嫂子道：“嫂子，真謝謝你！”他向她鞠了一躬，嫂子抹淚道：“你趕緊走吧，天一亮就接親了！”紹興悄悄開了門潛到嫂子屋簷下便看到了梯子，他搬來爬上瓦頂，小心踩著瓦片；屋對面是一棵大樹，他從瓦頂向樹幹躍去，從樹上下來匆匆的走了。
天亮後，林家發現紹興跑了，林父不敢聲張怕老太爺知道，家裡人上下禁言，酒席照擺，但沒有新郎和新娘。楊家那邊也及時差人去說了，楊老爺看著送信的夥計道：
“什麼紹興跑了？”
“是的，少爺還給青婉姑娘留了信。”
楊父忙拆開看：
青婉：
見信好！我有十多年沒見你啦！我一回來家父就讓你我完婚——可青婉我一向待你如妹妹之情！如今連年戰亂，日寇侵略！戰爭也不知何時結束！加上我已有喜歡之人！不能再拉你下深坑！今日退婚實在對不住你和家人！
紹興
民國二十八年五月十一日
楊父緊拽信扶著桌邊，楊母問道：“怎麼回事？”
她過來扶著楊父，楊父把信交給一旁的老媽子說：
“拿給小姐吧！”老媽子拿著信匆匆趕往小姐閨房。一進屋就說：“小姐，姑爺跑了。”
青婉已梳妝打扮好，披著紅頭蓋，穿著鳳袍正坐床邊，聽到老媽子叫道，她掀蓋頭說：
“跑了！”
“這是他留你的信。”
她接過看著信，淚水便從眼角處滑落。她雖對紹興的回憶僅在兒時，可知道他將來是她的丈夫夢裡夢外對他卻是無限的遐想！現一面沒見他卻走了！她癱坐在床上拿起手絹捂臉哭著。
林家酒席散了，客人也不敢多問，紅綢布拆了。次日，老太爺見新人沒來敬茶問興華：“紹興夫妻呢？怎麼不見來給爺爺敬茶。”興華哄他道：“爺，正想跟你說——紹興讓部隊臨時召回，青婉也跟著走了！”
“怎麼不跟爺爺道個別呢？”
“太匆忙了！怕您難過呢？”
老爺子早上心情好，吃了一大碗雞粥，頓時覺得全身清爽，眼睛也明瞭！可到了中午時，人躺在床上睡了一覺就走了！林家從掛上紅綢到掛上白綢只用了三天時間。
話說紹興逃走出來想吃個早餐便坐火車回去，上下一摸索那有錢的影子！沒辦法！他只能找當地招兵點，兵站沒有他認識的人，找到一名負責招兵的文官。人家看著他道：“你是95師，13團，3營營長林紹興？有軍官證嗎。”紹興道：“那小本本遺漏在家裡了！我回來是探親的！”
“探親這麼狼狽？錢都沒帶？”
“逃婚出來的！兄弟你不信打電話查去，我要趕著回營部，現在那邊軍務很緊張！”
“你等等。”
那文官打電話核實去了，出來便換了一張笑臉道：“兄弟，回來被逼婚了！現在都這樣！我家也催我！可打仗嘛！哪有這心思！”
他拿了一疊錢給紹興道：“這夠路費嗎？”紹興接過點著錢，道：“多了！兄弟貴姓？”
“姓吳，吳長慶，38師招兵辦的。”
“唉，回頭還你。”
“不用還了！能幫上您忙就行！行兵打仗的也沒個著落！都是兄弟就別說客氣話了！”
“行，謝了！”
紹興從招兵辦岀來，在路邊攤吃了碗掛麵，便匆匆趕火車去。火車站人擠人的，他買了火車票擠到站臺上了車，坐下看著站臺，苦笑了一下。他回來前後不到三天又走了，留下了那麼大的一攤事，也不知家人該如何解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