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農曆年與新曆年剛好相隔一月,豆花的牛豆快滿月了,孩子白白胖胖,非常可愛;加上李媽細心的照顧,出院後豆花的奶水,牛豆吃都吃不完,衣襟上常常被奶水浸溼。牛豆滿月後,李媽回來上工。早上她來找我說道:“少奶奶,醫藥費您讓太太在我工錢里扣吧!”我正替八寶穿衣服,見她進來這麼說,便扭頭看向她道:

“你那工錢有多少?算了吧!如太太問起,你就說每月在還就是了。”

“少奶奶,這…”

“你別再說了,替我把洗臉水倒了吧!順便把炭火盆點燃。”

李媽應了一聲去把銅盆的水潑掉,又匆匆去把火盆的炭點燃。我看著她背影,其實我是感激她的!要不是她的提點,我還不知道怎麼對付太太!何況剛到這陌生的地方,如沒有她天天提醒,我也不知道有這麼多的規矩。她對我而言早已是最信任的人!要沒有她,我肯定沒有生活下去的信心!李家是我既敬又畏的地方!太太對我來說是位嚴厲的人!李媽對我在這頭家來說,應該沒有人能取代她在我心中的位置!她說要還我錢,我怎麼能要呢!我看著她道:

“李媽,現太太天天瞅著我肚子,咋辦?”

“這也是沒有辦法!你都來李家四個月了!有那事,懷小孩是正常的嘛!太太正盼孫子呢!”

“可八寶那樣!他根本還是個小孩嘛!”

李媽貼近我道:“少奶奶,您還想跑嗎?要不跑,就有一個辦法。”

“啥辦法?”

她貼我耳朵說了一通話,我滿臉彤紅,我擺頭道:“不行!”李媽抓住我道:“你想留下,他不懂!難不成你不懂!你得引導他!”

李媽說得對,我要是想在這家呆下去,那就必須得跟李家留下一個孩子,何況我已經告訴了太太已和八寶圓房,那生兒育女的事就是順其自然的!長此下去,太太懷疑!或認為我沒有生育能力,那我在這家肯定是難熬的!可我又不願發生那樣的事!八寶我在心中早當他是弟弟了!

灶王節那天,一大早,太太就指使著下人在打掃龕堂。二姨娘嗑著瓜子,倚在龕堂門框上,斜著眼看著太太忙前忙後,瓜子殼吐了一地。我去找李媽剛好從龕堂走過,她朝著我喊道:

“唉,李家少奶奶…”

我轉頭看她,她穿著一件淡粉色的薄棉旗袍向我走來,她看起有點臃腫,她上下打量我道:

“想不想岀去走走?”

“不去,家裡很多事沒幹完,哪有這空閒。”

“我看你挺空閒的,你整天在這家不悶嗎?給你個機會陪我去鎮上集市逛逛如何?”

我見她滿臉脂粉,一點都不像她的年齡,這個年紀的女孩面板薄得出水,她抹脂塗粉比現實年齡還要年長,加上她上一次與太太沖突令我有些反感;而且我聽李媽說她原本就是長沙妓院的頭牌,老爺喜歡她,就贖她出來做了二姨娘,這讓我更看不起她。一個妓女來了兩年,一個蛋都生不出,她要是能生,太太八寶的日子估計就不好過了!這裡不止我不喜歡她,連這大院裡的人也沒有喜歡她的。我看著她說:

“不去,我哪有你空閒。”

我推開她往前走,她衝著我背影喊道:“就你忙!我也是忙的很!”我匆匆往回走,懶得搭理她,她特意把瓜子皮朝我方向吐去。我本想找李媽的,現在掉頭回了我堂屋,見傻子正在天井臺用石塊砸著井臺邊上的冰塊,又想起二姨娘的話,她說的對小年集市是最熱鬧的,加上我來這都四個月了,連這大宅院門口都沒岀過,我看著八寶,估計帶著八寶出去應該沒問題,何況是年節太太沒理由拒絕。我便去哄八寶道:

“八寶咱倆上集市買大頭娃娃畫報去,那娃可好看了都胖嘟嘟的。”

他站起拍手道:“好啊!我要買大頭鯉魚寶寶。”

我拉起他道:“你想去要跟你娘說,他同意了,姐就能陪你去了。好不好?”

“跟娘說。”

他拉著我就向外跑,我帶他轉頭去了龕堂,我朝門內指了一下道:“你娘在裡頭。”他要拉我進去,我扯開他手道:“你去,姐在外面等你。”他衝了進去。太太在裡面喊:“我的寶,你怎麼來啦?”八寶過去拉她手道:“娘我要去集市,去集市。”太太給他把帽子擺正道:“這是不是你媳婦教你的。”我在門口聽著不敢進去,太太知道我在門口,於是她叫道:“夢兒”我應了一聲趕緊走了進去站在八寶旁邊低著頭,她笑道:

“在家呆悶了吧?過年了,去趟集市走走也好,不過你要看好八寶不要讓他亂跑。還有,以後有事直接跟娘說,不要讓八寶來傳話!”

我看了眼八寶,八寶瞅著我,我道:“知道了,娘。”

“唉,這聲娘叫著我舒坦!”

她拉起我手,八寶又去抱著她孃的手臂說﹕

“去集市買大頭娃娃。”

他娘聽到娃娃兩字笑得眉眼都是一條縫,她摟著八寶對我說:

“你倆讓馬叔拉你們去,記住可要拉好八寶別丟了。”

她摸著八寶手背看向我說:“過了年,你倆可要給娘添個孫子。”我有些尷尬低下了頭,太太看著我滿意的笑道:你們去吧。”

我們倆人像收到了聖旨趕緊拉起手跑了。我們出了龕堂往牲口房跑去,馬叔正在餵牛馬,牲口棚前堆著山丘一樣高的稻草垛,他見我倆進來問道:“奶奶要用車嗎?”我拉著八寶到他跟前說:“去集市。”他低聲問我:“太太知道嗎?”

“知道,快套車吧!”

我催他,他趕緊給馬上套頭。馬車拉出院門後,我和傻子爬上車,開啟門簾看著外面:天氣很好,有陽光,氣溫很低,嘴裡能哈出白氣。我搓著手看著四周,傻子靠著我肩上吃著手指。出了村路左邊全是嶺:山上的植被多為黑松,有些雜的灌木叢,因為下雪它們全披了上了白衣;右邊的田夏春兩季的水乾了,雪把稻茬埋住。有大人推獨輪車在路上走,車上還坐著娃娃,估計也是趕集市的。

我們到了鎮外牌樓不遠就看見前面擠滿了人,路邊擺著各種小吃的攤子,還有賣雞鴨牲畜的小販,人很多擠滿了過道。我們的車過不去,那隻能下地步行。我見已到鎮上牌坊,於是同馬叔道:“馬叔您就別進了,在車上等我們,我自個帶八寶逛去。”

“唉,少奶奶您可牽緊八寶啦!”

“我知道。”

我拉著八寶鑽進了人群,向街面走去。越往裡走,擺的各式攤子更多:有賣綢緞洋布的,有首飾攤,有賣門神公字畫的;攤子上拉著的繩面上掛著各式的財童子畫,財神爺,土地爺等。其中我見一副童子騎鯉魚的畫栩栩如生,我極喜歡就買了下來抓在手裡。八寶對家禽有興趣不斷拉我往回走,我要向前去,於是倆人拉扯著,我設法哄著八寶說:

“咱往前去,廚子說鎮上雲香樓茶點最好吃了,我們吃去?”

雲香樓是鎮上的大茶樓,它那點心是最出名的,我家管事讓太太隔三差五差去買糕點,我當然也吃過。八寶聽到雲香樓三字格外高興,他拉起我往前擠著走。到了雲香樓我才發現它隔壁就是招兵點,此時那裡正排著長隊報名,這些人看著就像逃難的人,也有農民漢子,隊伍中間竟也有十五六歲的學生娃,他們穿著中山裝,戴禮帽,文質彬彬卻有著一股正氣。

看著他們,我突然間想起了武漢的那次學潮,抵抗日寇的聲音,五顏六色的標語旗子,混雜著的怒吼聲在大街上回蕩。突然我鼻子發起酸來,整個思緒沉浸在突然而來的回憶當中!當我再回轉頭時,原先抓我衣角的八寶不見了。

我急忙跑去茶館,四處張望,上二樓也沒人。我心想,可別把傻子丟了太太會要我的命的。我又衝出茶館跑到對面的首飾鋪找人,沒有,我又匆忙往回跑,想去買家禽的地方找他。從首飾鋪下來,剛要向回跑迎面撞上人,我道歉向前走著,他倒開口了:

“你在找什麼?這麼焦急。”

我聽聲音挺熟回頭張望,他竟是在長沙幫助過我的軍人,真的很意外,但也覺得希望來了,要是隻憑我一人,在這眾多人的街面上找一人就像大海撈針,情急下,我抓住他道:

“你能幫我,找找我弟弟嗎?”

“你弟弟多大了!咋丟了?”

“21歲了。”

他笑著說:“那不用找,他自己會回來。”

“可他是傻子呀!”

我急得都快要哭了,他有點驚訝的問:

“你在哪丟的?”

我指著右手邊的招兵點,他道:

“是那邊嗎?那你別急跑不遠。”

他跟身邊的一位士兵說:“柳生找幾人分散去找一下,他多高,穿什麼樣的衣服。”他又低頭問我。

“高我半個頭,穿一件灰色長袍,戴著一頂棉式瓜皮帽。”

“柳生你去吧”

“唉營長。”

柳生匆匆往招兵點跑去,他從招兵點桌後面小屋裡叫出了五名士兵,比劃了一番,六人就分散開了。這位軍官低頭看著我問道:

“你因為錢跑去找過俊生?”

我點點頭,低頭看著地面不敢抬頭看他:

“你怎麼在這?”

“我住李家村。”

“李家村?你有親戚在那嗎? ”

“沒有。”

他疑惑的看著我,也不好多問什麼,他左右顧盼,我焦急的東張西望,這裡全是人,踮著腳看全是密密麻麻的人頭!我倆在茶館與招兵點的中間巷道站著,倆人都感到有點尷尬,我又不出聲,他只好了找話題問道:

“李家村那風景挺好,你住在村那頭?”

“村頭李家仁家。”

“住那?你既沒親戚,你帶你弟弟逃難來的嗎?可你看著不像有二十多?”

“那不是我親弟弟,是我傻子丈夫!”他不語只是盯著我看,我不敢抬頭一直低著,他又問我:

“你父母呢?”

“死了——死在去年七月的大轟炸。”

我鼻子發酸,眼淚掉了下來,他看著我有點侷促愣了一下,從口袋裡掏出手絹給我說:

“對不起!提起你傷心事了!”

我抬頭看他道:“我是去年十月跟火車到長沙後給賣到了這裡的。”

他沉默盯著兵站,那裡報名的人越來越多,我偷偷看向他:他其實很好看,國字臉,單眼皮,嘴唇有點厚,個子瘦高,人看上去很成熟。突然他轉過頭來,兩人目光相觸,我忙低下頭,臉開始發燙,他笑了笑,我把手絹遞給他道:

“手絹還你,只是那錢,今天我估計還不上,不夠錢”

“不用還了,其實你逃難那會,我人也在武漢。”

“你也打了那一場仗?”

“打了,敗得很慘!”他苦笑。

“你現在也在這一塊駐營?”

“在李家村村尾的竹高嶺那塊。”

“這麼近!是不是這邊也要打仗了?”

“沒有那麼快!”

或許是遇見他,我緊張的心稍稍放緩。在原地等了一刻鐘後,柳生從出鎮口方向提著八寶的衣領走來。八寶哭著,街面行人紛紛看向他們。倆人來到我們跟前,柳生把八寶推給我,我抱著他說:“你跑哪了?”他有點驚嚇反手摟住了我,我拍著他背安撫著,柳生道:

“你說他跑那去啦?跑到前頭看猴子戲去了,我到那會他正讓人打,一問,他鑽人家婦人褲襠去了!讓人丈夫打了。”

我摸著他臉果然紅了,手臂也黑紫,我忙向倆人道謝,那位營長道:“快到晌午,我請你倆人吃飯吧!”八寶聽到有飯吃,掙脫我朝著他笑著。他轉身進了茶館,我拉著八寶跟在後面進去,那柳生舉著拳頭嚇唬八寶,八寶扯住我手說:

“他打我”

我朝柳生笑著。四人上到二樓挑了靠窗的桌子坐下,他叫夥計沖茶並問我:“你要吃什麼?”我看著他道:“隨意。”八寶說:“包子。”他點了兩籠肉包,四碗牛肉麵,他給我們倒茶問道:

“姑娘,怎麼稱呼你?”

“我叫林夢。”

“你也姓林,咱倆有緣,同姓,我叫林紹興。”

我望向他,他從大衣口袋裡掏出筆在手心寫著他的名字,我看了看,接過他筆在我手心上也寫上了自己名字:

“你上過學?”

“嗯,讀過中學。你以後可以叫我夢兒。”

他笑笑說:“既有同姓之緣!以後你就叫我哥吧!”

“我錢怎麼還你?”

“你要想找我,可以從村尾右手邊上嶺,翻過嶺,跨過田後,路邊就是竹高嶺。”

“你營部也在那?”

“嗯,歡迎你來。”

他笑笑。夥計端面條來,他在每人面前放上一碗,我拿起碗喂八寶,柳生埋頭吃著。我發現紹興眼睛常向我瞥來,我有點緊張並害羞著。包子也端上來了,八寶最好這一口,他抓起一個啃著,我也低頭吃著自己那碗麵,我明知他正看向我,而我卻不敢抬頭看他。吃完飯,他去櫃檯結賬,我和八寶柳生在門口等他。他出來後問我們:

“你們還要去逛嗎?”

“不,我們回去了。”

“要我送嗎?”

“不用,有馬車在鎮口牌坊等我們。”

“那行,後會有期…你如果要去我那,我歡迎你。”

“謝謝,你那錢,我準還你”

我抬頭看他,而他看向我的視線並沒有收回,兩眼相觸,我心亂撞著,臉一紅扭頭拉著八寶就走。走開後,聽到柳生問他:“營長,你咋啦?”

“沒事!看著她有種熟悉感!”

“你倆之前見過?”

“沒有!”

我拉著傻子快步離開,並不敢回頭張望。心急促跳動,一種異樣的感覺從體內瀰漫開。奇怪的是自從那一天後,我竟發現自己腦袋中常常會出現他的身影,而且是不自覺的會想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