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曆年的傍晚,天上飄起了鵝毛大雪,雪片從天井口飄入,直墜落在天井臺石板上,薄薄的鋪上了一層白色。天井臺的大木桶內的水結了一層厚厚的冰,傻子用棍子捅著木桶內的冰塊,炭火盆已生在裡屋。老爺在新曆年前一天回來了,這是我第一次見他。我剛進這屋的那天,因為蓋著頭並沒見到老爺的真容,而第二天他也並沒有來我屋,反而是太太一臉不愉快闖進我屋內。而這事也過去了三個月,這三個月來,太太對我漸漸的放鬆了警惕,我也能偶爾在大院門口坐坐,但仍不能跨出院內的門檻。
老爺那天回來,太太穿著一套全新的衣服,它是一件藍帶紫色的裙褂,頭髮也用頭油抹得油亮油亮的。一大早,太太就讓我帶著傻子站在大院門口候著;而她則讓王媽攙著站在我倆前頭,階梯下面站的是我們家管家。
老爺車在門口停下,管事匆匆過去開車門。這輛汽車是全黑的,武漢街面開的的小車多是這種款式。老爺從車裡鑽了出來時,最讓人想不到的老爺竟是位新式商人,這出乎我的意料之中!可依我來看這家庭是有著濃厚的封建色彩的家庭,而老爺卻從穿著上就與這家庭劃上了界線,他應該是位開明的人。這時只見老爺穿著一套藍色的西裝,外面套了一件黑色呢大衣,脖子上圍了一條圍巾;從他身後鑽出來一位穿白色旗袍,外披灰色貂毛披肩的女子,李媽在我身後小聲的說道:
“這是二姨娘。”
我看了一眼李媽,我在這三個多月從來沒聽人說起過有這麼一位二姨娘,而且老爺臨回前幾天,下人也沒有議論,現在冒出這麼一位漂亮的姨娘讓我很驚訝!不過舊式大家庭,幾乎都有姨太太的,別說這鄉下,城市也有金屋藏嬌的。讓我驚訝得是這位二姨娘看起與我年齡一般,這正是當學生的年齡!她怎麼就願意屈身做別人的姨娘。只見姨娘挨著老爺走到太太跟前微微鞠躬說道:
“姐姐身體可好。”
太太沒理她,接過老爺皮包說:“老爺路上辛苦了!”
“家裡沒啥大事吧!”
“一切都好。夢兒…”
“唉”
我放開傻子的手跑到老爺跟前,太太拉著我手道:
“老爺,這是你兒媳婦。”
他笑著問我:“是夢兒吧!在這習慣嗎?”
我低頭答道:“還好。”
“那就行。”
他讓二姨娘攙扶著繞過我們向院門走去,太太,管事緊隨後面走著。院門口,老爺拍拍傻子的肩膀側臉看向他說道:“都有媳婦了!這哈喇子還滿嘴都是。”他跨過門檻,太太回頭招手讓我上去,我匆忙上來,太太小聲說:“老爺說的你聽見沒?還不趕緊領你丈夫去整理下。”我趕緊應了一聲,領著傻子跟在他們後面進院。經過前堂,我從前堂小門穿到巷道繞回我屋。據我觀察傻子跟他爹不親,似乎已不太認識他啦!我進屋,李媽也端盆過來,她把盆放洗漱架上,遞毛巾給我說:
“少奶奶,我想求您個事?”
我替傻子擦臉問道:
“什麼事?您怎麼還跟我生分了呢?”
“我家豆花,這個月就要生了!我想問你借錢張羅一下。”
“就這事!”
“是的。”
“你要多少?”
“兩塊。”
“能夠嗎?”
我把毛巾放盆裡,轉身往床邊走去,從枕頭底下拿出錢袋;把錢數了一下,總共十五塊錢——這是我來這三個月的零花錢,一月五塊,剛好是我呆在這三個月的見證。我點了五塊放李嬸手心上說:
“你拿著,剩下的給豆花買點有營養的補補。”
“唉!太謝謝少奶奶了!”
她把盆端出去走了。說起李媽的媳婦我是見過的,聽說她也是逃難來的,在路邊餓暈了!讓李媽兒子大牛給抱了回來,她沒有去處就留在大牛家。倆人相處下來後,她覺大牛老實也就願意了。我來這隻見過她一面:那一次她是頂著個大肚子過來的,身上穿著一套花薄棉襖。她進大井口時,我正和李媽在嘮嗑。她小聲的叫了聲“娘”。我轉頭看她,肚子雖說有九個月了,但仍像個皮球大小;臉白白的,沒有血色,黃色的毛髮束在腦後。李媽見她一來,急忙用圍裙擦手站起過去扶著她說:
“你咋來了?身子多沉啊!”
“娘,咱爹他今早上山回時摔下了坑,腿折了。”
“折了,他怎麼回去的。”
“仁叔擔柴草路過時聽到他喊,跑回來叫大牛把他背了回來!”
李媽急了,她看向我,我忙催促她倆道:“回去吧!剩下衣服也不多了,我來洗。”我站起走向她倆跟前道:“你是豆花吧!”她低頭看地應了一聲,我笑著道:“我聽李媽說,你跟我同年,你那月的?”她小聲道:“12月。”我看著她肚子道:“你比我小,我生在春天,你得叫我姐。快生了吧?”她點點頭,我又轉頭對李媽說:“這半月您就不用來了,回去好好侍候叔叔,太太那邊由我來說。”李媽疑惑看著我道:“太太能同意嗎?”
“這你就不用管了,我能搞定。”
“唉!那拜託少奶奶了。”
她扶著豆花匆匆忙忙的走了。事後這件事太太當然是同意的,畢竟是同宗,面子上是駁不過去的,她也只好預設了我的作法。
晚上吃飯時,膳堂四角點上了大煤油燈,我與傻子去時,就遠遠看見室內燈火通明。跨進屋內,太太正指揮著廚娘們擺著碗筷,她見我進來說:
“夢兒,去叫你爹過來吃飯。”
我又轉身出去。老爺的屋就在兩個大水池的旁邊,這是王媽告訴我的。深秋時,那裡的池子還遊著魚,到天冷了後,我就沒往那去了。我從防火通道繞過磨坊空地後就到這間獨立的小院,防火通道只有1.2米寬的巷道,它之所以這麼窄,主要是怕大院著起火來,就可以從牆壁爬上用棍捅開瓦頂就可以阻擊火苗燒過別一邊的房屋,這樣的話火苗就不會漫延整個大院。
進到小院,院內水池已結冰,地上鋪了一層厚厚的積雪,腳踩上去發著“嘎吱,嘎吱”的聲響。老爺屋內亮著燈,燈光昏黃,隔著窗戶兩隻影子倚靠在一起。我來到窗下聽到裡面說道:
“老爺,聽說日軍準備攻打長沙了?”
“你聽誰說的?”
“李副官啊!那天舞會我就聽他跟人說的。”
“別聽他亂說,他那次說的事有準過。”
一聽打仗,我心裡就緊張起來,彷彿像電流擊打全身麻而痛,想起武漢那場轟炸我心有餘愧!那是怎樣的一場轟炸,把活著的一座城市變成了鬼城。我退了一步剛好把腳跟後頭的花盆踢倒:“誰?”老爺聲音響起。我趕緊說道:“爹是我,娘叫您吃飯。”
“喔,原來是夢兒啊!我馬上就到。”
我應答了一聲匆匆離開,可腦袋總想著二姨太說的話,心裡忐忑不安的。我失魂落魄的回到膳堂,太太見我失神問道:“夢兒,你怎麼了?夢兒…”她叫我兩聲,我才緩過神來說:
“爹說晚點到。”
“你坐過來。”
我走過去坐下,太太對背後廚娘說:“先把飯桶拿來吧!”
廚娘進廚房把飯桶提出放在櫥櫃上,老爺二姨娘這時才從外面走了進來,他倆應該是跟在我後頭過來的。吃飯時誰也沒說話,我想著自個心事,傻子王媽喂著,二姨娘也一直低頭扒著碗裡的飯,整個膳堂也只有傻子偶爾不滿叫著的聲音。
吃完飯,我一人呆呆的坐在天井口看著雪花從那只有方寸大的天上飄落,很冷,我把棉衣摟緊,傻子見我不願意回屋,他拿了張板凳坐在我旁邊,我看了他一眼道:“八寶,你喜歡姐姐嗎?”他點點頭,其實傻子不醜,只是智商低,卻又像能聽懂話的感覺。他抓起我手道:“冷!”他捂著我手哈氣,我看著他笑。
而此刻我在想如果武漢沒有那場戰爭,沒有那場拐賣,我能到這個家裡來嗎?說真的我比大多數人都幸運!到如今也有了一個傻子丈夫,以後的前程會是怎樣?誰能知道,仗一打起,又是逃亡,可中國那麼大到處都在打仗,逃,又能逃到哪裡去?從前安靜祥和的生活不再有了,內心的平靜已像一鍋打翻的開水燙的人周身發紅。那樣的炮彈從天而降,所到之處大火熊熊,沒有任何人可以避免,那死人猙獰的面孔,活人眼中的恐懼,那因巨響而聾掉的耳朵,堆積成山的屍體,恐是我一輩子難以忘記的!
父母死後的屍體樣子,我幾乎忘掉了,只記得母親的手在前延伸。我的家,我家門口的天井臺,那頂樓上飄滿的衣服,天上的鴿子,遠處工廠的大煙囪,那工廠每天的上下班鈴聲,可能是我唯一不可磨掉的記憶!永遠不能忘記那一整條馬路上的法國梧桐樹,寬大的樹杈把馬路遮擋住。我喃喃低語道:“姆媽,爸,你們在另一個世界還好嗎?”我捂著臉淚水從眼角滑落,八寶學著我用手輕撫著我的頭,我抬頭看他,他對著我笑,是的,我比大部分的人幸運,超碼現在我有溫暖的住所,又有了在乎我的人,我笑了笑,把八寶摟進懷裡。
天上雪片在空中盤旋,八寶依靠著我,我只能努力的回想,對的,去年的武漢也有過這麼一場大雪,也是這樣漫天飛舞。武漢比湖南冷,那是一種乾冷,它不像這裡先下雪前便是連綿陰雨。天一冷,我的被子裡就一定會有個暖手爐,銅的,裡面放著幾塊木炭,姆媽怕我燙到用布袋子裝著放進被子,被窩一下子就會暖和起來。我記得有一夜,父親是從來沒有這麼晚回家的,這也是僅有的一次。桌上菜熱了又熱,姆媽到門口張望了好幾次,直到父親闖進屋內,那一股冷風幾乎把爐子的火吹滅。他滿身是雪,姆媽上前用毛巾拍打著,雪掉在地上溼了一片。父親看著桌上的菜道:
“晚了,你們就先吃,別等我。”
“葉太太訂了幾件?”
“兩條旗袍,她要的式樣是新式的。”
“新式的好做。”
父親坐下,姆媽趕緊先盛湯來,他喝了一口看向我道:
“你吃過了。”
“我不餓。”
“外面冷的很!我聽葉先生說鄭州那邊打得厲害,不知道會不會打到這邊來?他們家打算去重慶了,那裡山多,古時又是防禦重地,日本人估計打不進。我聽葉先生說萬一武漢淪陷了,國民政府也會遷到重慶。”
“不會吧,這國民政府都遷武漢,再遷?日本人真這麼厲害?”
“我看不會有假,南京日本人不也佔領了,我看國民軍難打!”
“那我們要不要也準備一下。”
姆媽添了一碗湯給我,我靜靜的聽著,那會的戰爭似乎離我很遠,可是誰能想到這一場大轟炸來得如此突然!母親嘆了口氣道:“要真去了重慶,那還不得重新開始!我們家底都在武漢!”
“命都快沒有了!還想著熟客家底,我有門手藝還能餓死你們?大不了重頭開始!”
此時想起這番話仿如隔世,父母不在了,那刻骨銘心的畫面也似乎越來越模糊,刻意的想起,畫面也是不清晰的,就連五兒的臉,我似乎努力回想也是一個模糊的影子。武漢的人和事正悄悄的退化了,這也是我害怕的地方。連我是怎樣離開那棟已成廢墟的樓房,如何上火車,又如何到了花嬸的手中,一切過程很清楚,就想不起人臉了。我感到痛苦!也許是痛到極致,便選擇性忘記!想起所有的苦難,而如今我到了這裡,沒有受到毆打,享受著家庭的幸福,我還能不知足麼!遇到八寶應該是我的幸運,沒有他,我能來這嗎?或許是另一種命運在等著我。
風有點大,我拉起八寶,倆人進屋,我讓他挨著火盆取暖,剛一回頭便看見王媽的頭在門口探望,見我回頭猛的一縮,我不免好笑。這樣偷偷摸摸監視,其實我早發現了,我與八寶的親密在外人眼中是夫妻,而我心中他更像是我弟弟,八寶就像小孩一樣,他如何能像大人那樣的思維去思考所謂同床共枕的意思!我是他的一個玩伴,而他何止是我的玩伴,倆人相處下來他早已像我的親人,他也是我在這家裡唯一的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