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大雨十六日不停。

沈自丹站在開封大堤上望著。憤怒的黃水如萬千條蛟龍怒吼著、盤卷著、打著旋兒,撞擊著脆弱的黃河大堤,濺起駭人的碎浪,河面上飄著嗖嗖的涼氣,逼得人不敢與這大地的能量相互對視。從巴顏喀拉山脈發源的黃水,執行了四千多里地,出群山後一馬平川,終於在開封將千八百丈的落差轉化為完全的動能,洪水咆哮著,肆虐著,嘲笑著人類束縛它的脆弱土堤壩,吞噬著一切能吞噬的雜物:樹木、傢俱、房梁、棺材、木排、肚子灌得滾圓的死家畜和人的屍體。這河床甚至被高高抬起,遠遠高於開封城的街面兩三丈,一旦決口,就是萬里澤國!

五日前沈自丹到了開封堤上,才知道情況比京城裡收到的要嚴重十倍。

他把密報往地上一摔:“萬安這個老糊塗!任命總理河道都御使是吃白飯的嗎!開封都快頂不住了,還隱瞞不報!”

他將被壓了月餘不給批紅的調令找出:“員外郎何喬新,忠心侍主、耿直勤勉、大有功勳,擢為尚書郎,總理河道都御史,督河防之事。御馬監太監沈自丹,監開封河防;十二營指揮室周璜,調集沿岸各州府民兵協防。”按了按額頭。

朔道:“皇貴妃娘娘的父親怕毀了自己的田地,故而和萬安閣老商量好了,想要用自己的人,無論如何保住南岸的田莊。”

大量蘆葦編、裹土石卷制的埽作被投入河中以保護堤腳,轉眼就被洪水衝得無影無蹤。河防營衣衫襤褸、褲腳泥濘計程車兵,和黑痩的防河民丁,都緊張地注視著越漲越高的河面。韓偃率領河防衛營的兵丁分為幾隊,忙不迭地傳送土石、卷制埽作、削橛打樁。一身官服只有腰帶以上能辨認出青色的工部水部侍郎潘丞馴盯著河面骯髒的浪花:“上游的雨應該停了,按照水速計算,再過四個時辰,洪峰就到了!”緋衣的開封太守、行營官一行人一臉煞白,東張西望。沈自丹秋香色曳撒袍角沾了兩尺泥濘,抽出春水往一截木橛上一砍:“我奉皇上之命監督河防,堤在人在、堤潰人亡!開封要是挺不住,你們都是千古罪人!臨陣脫逃者,有如此木!”

潘丞馴上前:“啟稟沈督公,四個時辰後河水會漲高二尺,這個速度跟不上。臣有一法,將船載滿土石,連片置於水中,在船與堤之間拉上麻繩,且卷埽作且投之,最後將船鑿沉,如此護堤!”“好,就按潘大人所說。石太守,張千戶,還不命人快去抽調船隻、民船拿錢去買!”“是,是。”地方官面如土色。周璜指揮有度:“一營接收船隻,二營綁麻繩、鋪竹板,三營運送葦條、麻繩、竹篾,四營運送土石,工部營仍然卷埽。其餘人仍然在堤上!”果然大堤加高的速度快了很多。

突然,護堤隊一聲驚呼:“翻沙鼓水啦!”

只見大堤後面平地一處,泥漿之中,灰色的泥土像噴泉一樣圓鼓鼓地一圈一圈湧出來!潘丞馴大驚失色:“管湧!快快!養水盆,用沙土黃豆袋子圍住它!把清水舀出來!快填碎石!否則要塌堤了!”

護堤隊常年在水邊,顯然懂得這兇險之處——所謂千里之堤毀於蟻穴,並不是因為蟻穴,而是大堤下的砂土層長期受水浸泡,加之承壓力不夠,細小土壤顆粒被流水帶出形成流通孔道,將會把大堤從基底蝕穿然後潰塌!潘丞馴大聲嚷道:“上面加堤不能停!這邊水盆子來人啊!”沈自丹霍地一聲站起來:“周大人,堤塌了咱們一個也別想活!要什麼親衛隊,讓他們上!”周璜一愣:“是!”西廠貼身親衛一個個跳入泥水之中,奮力遞著沙袋圍住鼓水處,周璜凝聚內力擊穿一根竹管,插入水圍排水。

扒開南岸圍堰

管湧險情稍排,沈自丹著急地上太守、軍官指揮聚集指揮營帳:“潘大人,依照你的計算,洪峰還有多久到達,大堤能擋住要來的洪水嗎?”

潘承訓清了清嗓子:“依照微臣的推算,洪峰還有兩個時辰就要透過開封。

按照往年的慣例,我們加高大堤三尺之後,當固若金湯。

可是,可是據渡口的艄公說,今年黃河又淤底了,泥沙將河底至少淤高的一到兩尺——而今年水勢又比以往五年以來更大。如果我早早做好了衝砂深河的準備,還有救,但……”

沈自丹厲聲道:“不要跟本督繞來繞去的,直接說!”

潘承訓撲通一聲跪在泥水裡:“督主,不炸南岸圍堰洩洪,兩個時辰之後開封大堤必然被漫!到時千里魚鱉,我們堤上的人,一個也活不了!”

“既然早知如此,為什麼不扒開南岸圍堰洩洪?如今北岸兩個縣遭災多少,饑民都泡在水裡。”

石太守也普通一聲跪在泥水裡:“沈大人!南岸的圍堰,裡面的千畝良田,盡是萬貴妃父親和弟弟的田產,還有一點是徽王的財產。州府一級誰敢跟皇親國戚作對——他們為了保住田地,不光修葺的是條石大堤,堅固難以挖掘;更在平地良田中建滿了萬貴妃娘娘的生祠,和皇長子的牌位。

誰敢扒開那寫著皇帝血脈的生祠的堅固的大壩?”

沈自丹抬眼望去,寒玉內力給了他像鷹一樣可以調節遠近、極其寬廣犀利的視力,也給了他更多看的痛苦:遙遙河對岸,北岸靠近堤邊的村莊、田地一半已都浸沒在渾濁的黃水之中,透露出的些微綠色簇簇的穀苗的葉尖,顯示出這裡原來是肥沃的田地。石碶的房子還能撐幾天,人們划著木盆游到那上面避難。

男人們為了保護最後的田地不絕收,秋冬不至於餓死,還趟著黃水用黃豆、沙袋堆著大堤,如同螞蟻在大雨中保衛著自己的巢口。

而南岸蘭家村,原本化作洩洪區的溼地已經被人開墾成私人的田園,養著白鶴種著牡丹,大水之後,田莊上的人都避難去了京城,這裡雖然沒人,豪華不減。其中間或聳立著琉璃頂華麗的生祠。固若金湯的條石堤壩耀武揚威地保護著這貴族的田產,王妃的生祠!

生祠上用燙金字寫著“萬皇貴妃菩薩”,彷彿是免死金牌似的明晃晃地鮮豔!

沈自丹將尚方寶劍刷地一聲抽出,寒氣如白霜:“周璜,我要你們神機營是幹什麼的!排炮、裝彈,用將軍炮,把南岸的圍堰給我炸了!”

“得令!”

北岸的民眾眼巴巴地望著上漲的河水,此時聽聞南岸有動作,紛紛振奮了起來。

“聽說了嗎?南岸要炸圍堰洩洪!”“是尚方寶劍,是欽差大臣!”“皇上,天可憐見老百姓,是太祖皇帝顯靈,可憐咱農民,可憐咱老百姓!”

“萬歲,欽差大人萬歲!”

此時一直扮作暗衛的牡丹、幻聽二姬出言道:“且慢!督主大人,洩洪可行,炮轟萬萬不可。大炮的震動會導致大堤的基層震動,目前土堤下方承載層絕對受不住這種衝擊,會破壞大堤的安全性的!”

“那怎麼辦?”

“只要在圍堰之上,在靠近水面之處,安排炸藥,炸開一個口子,讓河內的水自然流入地勢低的圍堰之中,水勢十幾分鍾內就可以將固若金湯的圍堰切開。”

“怎麼趕得及?太遲了,一會兒洪峰就到了!”周璜道。

牡丹姬道:“請放心,這就是水神的威勢。”

潘承訓也道:“我同意二位姑娘的說法,根據我以往的經驗,洪水漫堤之後由於流水的集中下切和流入圍堤內的水對大堤背側地基層的淘挖作用,大堤將會以非常快的速度崩潰。所以我也認為此法一定會讓圍堰迅速崩潰的。”

周璜於是將令下達,神機營出身的將士排布火藥,引燃火線。砰地一聲,圍堰頂端泥沙齊飛。黃水順著圍堰頂端的口子,汩汩地流入到地勢低的圍堰內的低地裡面。

一開始眾人還覺得奇怪——這到水流像是個溫馴的小姑娘似的匍匐在地上,連大聲都不出。“這真能成?”正當眾人疑惑之時,卻見那切口正在迅速地、無聲地變寬。

啪嗒一聲,從圍堰的背面,圍堰像被撕開一樣,土坡倒塌。圍堰正對水面那一側條石砌成的豎直護坡由於失去了土坡的依託,不能支援自身的重量,轟隆隆地倒下,超河底滾去,激起一灘亂流。

還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圍堰完全失去擋水功能,黃水汩汩地流入洩洪區!

高貴的貴妃生祠頓時被吞沒了,只剩下一些琉璃定子還露在上面。白鶴噗嚓嚓地飛起來,盤旋著尋找落腳的地方——只能落在琉璃頂子上。看上去道骨仙風又諷刺。

北岸民眾都歡呼起來。

潘承訓和沈自丹還不敢鬆懈,眼巴巴地盯著水裡的水位木標。

“繼續加高大堤!”

天色逐漸黑了,地上眾人一身寒冷、泥濘和疲憊,洪峰如計算的來了,兩岸民眾舉著火炬守在兩岸堤上,在黃水兩邊形成兩條赤紅的光帶,彷彿是火龍壓著水龍盤旋,所有的目光都盯著黑壓壓、幾乎貼著堤面湧過的河水。潘丞馴單眼瞄著標尺,半天,一屁股坐在地上:“河水開始退了!”眾人一陣歡呼,沈自丹下令不準怠慢。

終於,兩個時辰後河水慢慢下到了比較安全的位置。牡丹、幻聽二女帶人在地上分發著乾糧和薑湯,已經有人累地倒在稻草上睡了。潘丞馴抬頭看天:“月亮出來了——天放晴了!開封保住了!”

沈自丹一頭癱在地上。在泥濘塗滿衣裳和臉頰的人群中,有一個隱藏的身影,是跟蹤沈自丹來此的楊昶。

他看著他:

你忍辱負重獲得權柄,究竟是為了什麼?如果是為了這一刻,我該如何評價你在爬上去之前的所為?

如果你救了千萬人,我應該如何面對我們之間的傷害?

為什麼這樣的權柄,要忍辱負重、傷害他人、顧左右而言他才能獲得?

如果說一開始群眾交出權柄給某個人,是為了抵禦自然,後面為什麼會演化為固定的社會結構,為了向上爬升對同類進行掠奪和剝削?——也許真的存在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不需要透過卑鄙換取權柄。

人聲嘈雜,河防營分為三班,各自輪流值崗休息。潘丞馴讓兒子留在堤上,隨沈自丹一行回到開封。開封行館,周璜垂手侍立在側,沈自丹額上纏著布巾,因為過度勞累而形容憔悴,仍在看河防上的疏議。潘丞馴上前道:“督公勞心,本不應該此時叨擾,但下臣有一心腹大患如鯁在喉,不得不稟告。”沈自丹道:“但說無妨。”潘丞馴道:“啟稟督公,這一波算是過去了,如果秋天沒有倒伏雨,今年也可無恙。只一點,我朝以來,為保漕運,北堵南分,黃水自蘭考分多股河道入海。然黃水沙多,分道水緩,則沙愈淤,河床抬高愈快,行水愈加不暢。《道經》雲,水近乎道,淤到極限,黃水就會自行尋找新河道,人力雖能堵得一時,怕終有一決。”

沈自丹抬起熬得通紅的眼睛,聲音嘶啞:“說,該怎麼辦。”

“以水治水,束水衝沙法。——收窄河道。”

“什麼?收窄河道?”沈自丹不悅挑眉,竟將潘承訓嚇得不輕。牡丹、幻聽二姬聞言卻道:“潘大人說得很好,在如今這個能量使用條件下,以水治水是最好的法子。

不能壓縮的液體在透過截面時,為了保證單位時間內透過量不變,截面窄時流速快,截面寬時流速慢。

黃河出伏羲山後,地勢平坦,河面驟然變寬,流速突然下降,導致泥沙大量淤積,河底年年抬高,人力不得不年年加高大堤。為了增強黃河河道的行水量,應當將河底往下深掘。

此事憑藉人力不能做到,但憑藉黃河流水自身的水勢可以。收窄河道,河水流速加快,會將河底向下切,將淤積的泥沙沖走。如果想要深切河道,可以在河道中修築小堤,將河道收窄,水就會加速下切;淤灘積堰,則反其道而行之。

此之謂束水攻沙。”

沈自丹聽聞大喜,道:“潘大人請將此法寫下。我上鄭州和何喬新大人商議後就向聖上建議。”

此時朔上前,是何進的信。沈自丹拆開,原來何進囑咐他,這裡距離徽王朱見沛的封國很近,督主衝了他的地,還是應當謙卑以告,最好能以禮金相奉還。

“我從到開封就守在堤上,吃睡不下河堤,今日方有空下來,趕著就要去鄭州,哪有那個時間?朔,你幫我擬信一封就當拜見了吧。”

開封大堤守住的訊息傳到皇宮,朱見深總算鬆了一口氣,可以安寢。

但沈自丹下令炸燬南岸堤堰,大水衝了皇貴妃菩薩生祠的訊息,也同時傳到了萬貴妃耳中。

李孜省俯首道:“娘娘,此人狼子二心,意已可見。他就是個太子黨,所以他不希望皇貴妃娘娘再生下皇子!沖毀了皇長子的靈位,沖毀了娘娘的生祠,這對天道執行可是大不利啊!

陽奉陰違、口蜜腹劍,娘娘這下看清這隻狐狸了吧?”

萬貴妃怒道:“天煞的,沒良心的每根的賤種!他居然衝我兒子的靈位!

我待他不薄,時時為他在陛下面前好言好語,他竟背叛於本宮!

難怪他勸我不要殺死蓮花王女,原來根本就是懼怕我生下皇子!

就依李通政大人和聞人先生所言,把那個蓮花王女取血,為本宮與陛下製造長生不老藥!

沈自丹,我不會放過你的!”

李孜省低頭道:“聽說,河南的災民都稱呼他為萬歲,只知有西廠,不知有皇上。”

芝蘭也附耳道:“德太妃娘娘也說呢,那太監經過開封徽王的封地,領著人浩浩蕩蕩耀武揚威地就過去了,連個招呼也不打,簡直和當年的汪直一個煊赫樣子。這是忘了娘娘、忘了本。”

何喬新接到沈自丹在開封守住大堤、到鄭州與他會合的訊息也喜出望外。他在鄭州也正忙得焦頭爛額,鄭州黃河雖未崩潰,但大雨下了半個月,城內城外皆積水沒過膝蓋,他的使命是賑災。

沈自丹在牡丹、幻聽二女的幫助下駕車前來,只見何喬新泡在髒水之中,兩腿上聚了一圈螞蟥。

兩人於是回到鄭州府衙,入內堂,何喬新才一條一條把螞蟥拍下來。商議之後,對於束水這種治河之法都感覺新奇有效,決定連夜寫好奏章,書信皇帝報告鄭州、開封受災情況後,將治水之法上達天聽。

幻聽、牡丹二姬道:“洪水過後,蛇鼠橫行,死屍腐爛,請大人儘量不要涉水。用油布隔絕髒水會比較安全。

另外水退去後,請多取生石灰拌水,往被洪水浸泡的城市地面上潑灑,死屍焚燒,被洪水浸泡的糧食、食物,應煮沸後再食用。如此隔絕地痢之氣,減少瘟疫的發生。”

二女表示願意留下為幫助救治災民。

幾天的救助活動下來,何喬新覺得此二女甚有見識,指揮軍士拌煮石灰水、草木灰消毒擦洗有條不紊,設立災民賑濟算無遺失,更兼開設免費問診,以簡單的草藥熬煮藥水,就抑制了災民們中常見的腸胃疾病和嘔吐拉痢,立下許多功勳。

他對二女前來襄助沈自丹的奇遇感到非常神奇,問二位姑娘,難道是仙人顯靈菩薩下凡?不禁說起有和尚在鄭州災區施捨粥飯的行為,牡丹忙向何喬新打聽這位僧人的容貌。

“那和尚長得也甚是清雋,好像是番僧呢,腦門上海划著花鈿。”

此時衙役道,驛站有宮中特使送信。二人相視一眼,笑道:“如此,讓使者直接帶信回去更是便宜。”

卻見宮中傳信的太監下的馬來,臉若冰霜:

“陛下聖旨:

沈自丹出身寒微、人品下賤,事主不忠,衝突皇家祠堂,

竟敢讓賤民呼其萬歲,犯大不敬。

念及守堤之功,免死。剝去一切官職,就地貶為御奉,往南京孝陵守靈。

欽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