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個故事無心聖女】(三)一次別離

“你有什麼目的?”

“歡迎來到,時間之外的世界。你和DSHS已經融為一體,也因而獲得了遠超於人類個體的存在時間。TREES已經是一個超越時間的意識體,你也因此跟隨著她,可以在任何她存在的時間顯現。

你的意識生來就是個天使,只不過是揹負了原罪的墮天使。因此對於你在時間區間內的顯現,TREEs做了嚴格的控制。

如今三山在時間中已經下錨,我們需要你的能力,在聖域周圍展開噩夢之森,建立原生居民隔離帶,用DSHS引導他們無論如何總是往離開聖域的方向走,遠離時間同步器。”

“這麼說,這是一樁交易嘍?”

“這是你的理解。但如果你能選擇正確的道路,你的心靈還是可以獲得救贖。”

“什麼救贖?”

“重新相信人類。”

“呵,我看到的還不夠透徹嗎?我不是已經墮入無限輪迴的阿鼻地獄了嗎?”

藍迦樓注視著她:“DSHS遵守的,是領航員的願望,就是你的願望;你就是阿鼻地獄的迦梨女神。另外,你只是看到了最黑暗的一面:霍布斯地獄只是人類的一種狀態,我們會找到利維坦的。”

畫面視角像無人機那樣拉起來,俯瞰了聖域的全景。

聖域像是一個在高原冰川中,一個四面雪山中間是海的盆地,無垠碧藍的海子(鹹水湖),中間生長著一棵巨樹——巨樹就是城市的所在。精巧輕盈的建築、縱橫交錯的空中橋樑在上面交織著。而在冰原的外圍,有一圈朦朧的、總是瀰漫著霧氣似的無人區,那裡就是阻止他人進入的噩夢之森。

視線回到上官蘭棹睜開的眼睛。

“師姐”有個高個子女孩看著她笑。她們身處在高高的交錯的橋上,海子上的水光把人的眼睛都映得很亮,高高的橋下,海面上海鷗飛著,女孩有一種介於少年和少女之間的灑落,像是獵隼飛起來那種凌厲乾脆的漂亮,讓人想起曹植白馬篇的那些句子,晃著兩條長腿、很沒儀態地,歪著靠在聖域樹城的天橋上。她頭髮很長,人也很長,像條很長的貓咪。她把一邊的頭髮撥到耳朵後面,摺疊著衝蘭棹姬伸過頭來,露出一個狡黠的、裝出來的諂媚笑容。

(戈舒夜心裡咯噔地一跳,她覺得這個笑容似乎很熟悉,卻想不起來從誰的臉上見過似的。)

“明天翔士考試,你監考嗎?”

蘭棹姬抬起眼睛,上下打量著她:“你來幹什麼?想要賄賂監考嗎?”

那女孩得寸進尺地“有人……想知道你晚上有沒有空。”她眯著眼睛壞笑,“學姐,你這麼受歡迎,讓我很難做啊。”

上官蘭棹突然舉起手指點在她額頭上,瞬間她腦中的圖象就流了進來,是個羞澀的男孩的臉。“啊,原來那個叫風垠的?行了,別問了,監考教員雖然是學生,但也要幫助後面的閱考工作,別想了。”

“啊!”安參勢懊惱地一巴掌拍在自己腦門上。“兄弟,對不住,不是姐們兒沒義氣,實在是你選擇的物件太厲害,簡直就是一座高山啊!你讀心!”

“你可以開ATfield反抗啊。”

“那我問你一個我想問的問題吧?你是什麼時候透過翔士考試的?你們考試命題也是考水分子基操嗎?”

蘭棹姬頓了頓:“我是保送的。”

“啊!不公平,我也想保送啊!”

“最好不要。”蘭棹姬撇撇嘴,“我那時候,聖域剛落地,翔士考試還不規範。她的腦海中浮現TREES複製了她的身體,她的意識重新從TREES的亂流中回到一個人類個體的感受)你不是成績最好嗎?你自己去考就行了呀!”蘭棹姬瞪著眼睛,氣鼓鼓地試圖將對方趕出自己面前1米的親密距離。

“OK,fine。”對方舉起手投降,“不過,學姐,你幹嘛總是拒人於千里之外呀。”

“怎麼?”

“我看你總是獨來獨往的,除了和藍先生講話,我們誰都不理。保送生沒有同期同學是嗎?那你跟我們玩啊。”

“誰要跟你這個輕浮的人玩!”

“不要總是拒人於千里之外嘛,你可以說,‘明天見’嘛。”

(註釋,說漏嘴句。注意這裡,這裡是一句弗洛伊德的典型的‘說漏嘴’。

原因是蘭棹姬在經歷了隕石87之後產生了ptsd,所以她討厭所有真實世界的具有攻擊性的‘男性氣質’。

這種感情是非常女性理想主義的,並不是一種真實的男女之情,而是女性幻想中的象牙塔崇高之愛。看上去很完美,但是是水晶球裡的世界,不是真的。

安參勢性格是繼承了顧沉星,她看上去很灑脫開朗幽默,有一種少年氣質,其實非常善良敏感。

後面安參勢為了完成蘭棹姬對她的期待、還有在聖域危急之時犧牲了自己的女性人格,壓抑了自己性格從顧沉星身上繼承來的善良敏感,完全表現出從戈舒夜身上繼承的理性、控制慾、極端和殘忍,表現出來的就是白無常。

這個過程中其實安參勢自身的情感,指向藍迦樓那部分,由於沒有得到確切的回應,被她自身否定和壓抑了,洛均的出現喚起了她這部分意識,也為三面目的崩壞埋下了伏筆。)

在發現了安參勢暗戀藍迦樓的事情之後,我有點憤憤,藍迦樓他根本就不是什麼好人!——在隕石號上他也什麼也沒有做阻止悲劇的發生,簡直就是為了怕自己違反三山條例而自私自利明哲保身的人類!他是……

我,變得好奇怪……

直到那天,第一次叛亂的發生。藍迦樓說過,他說過的,我們會找到利維坦!

藍色的閃電從天空的烏雲中密集地落入地面,地平線發出藍色的閃光,大地像沸騰的大海,翻滾著像是水中有無數巨龍在劇烈地嬉戲。

高山上的白雲岩石崩落如同土塊泥石流般砸向敵人,堅固的城池震盪著、顫抖著,瞬間化作一堆破碎的瓦礫,支撐樓臺的巨木被推倒,一層層的瓦礫和巨木、泥板、石磚,像是一層層死亡的被子,冷冰冰地砸到下面人柔軟的身體上。被砸爛的肉體旋即被崩落的山體、泥石流和滾落的巨石掩埋。

天空中的烏雲伸出無數條藍色的閃電,像是鞭子一樣抽動著大地,發出震耳欲聾的噼啪聲!

那些氣勢洶洶的進攻者,刀劍、衝鋒的馬匹和腰上掛滿人頭和耳朵的胡兵,如今像被他們殺死的人一樣,被石塊砸成軟爛的肉體。還活著的人抱著頭,跪在地上,乞求大地平靜下來,發出悲哀、恐懼的慘叫和哭泣。

《聖經》上說,上帝會降下硫磺和火,毀滅罪惡的索多瑪!

那不是預言、也不是神話,那是口耳相傳的歷史,那是地震和火山,那是存在於大地之心的造山之力——不為堯存、不為桀亡,終有一天會重新醒來。

而它已經為三山的翔士掌握。

天空和大地都已不再平靜,而在那中間,在那中間,是他,白無常。

不,我認出來了,是她。

一個想法在我腦中浮現,我有辦法了,我有辦法了,他是我的。讓他為我留住,是的,她會變成他,這樣,就是這樣,他就會永遠屬於我!

反正藍迦樓也已經不在了,是你親手毀了他。

“白無常,你可以向我許願,我替你保守你的秘密,保守你丟掉的那部分,那個女孩的靈魂。從此以後,你就不再有痛苦和困惑,你的身體和心靈都將毫無畏懼和疑惑,澄淨地行走在大地之上。

你就能夠成為那個救世主,將聖域從霍布斯地獄中拯救出來的,一人利維坦!”

他顫抖了一下,但也只一下。

“你知道我以前經歷過什麼嗎?你知道如果讓亂世發展下去,這裡會變成什麼嗎?用你這幅新的身軀的眼睛,你看見了年老的哥舒翰是怎麼戰敗,被安祿山綁在馬肚子上拖曳;你看見了高仙芝和封常清的頭顱,安史之亂的大門已經開啟,顏杲卿會被剁城肉泥,張巡會開始吃人,你也會用這雙新的眼睛看見繁花似錦的長安如何被劫掠,大唐,那個偉大而榮耀的帝國即將傾頹,十室九空、白骨露於野是歷史必然的結局。社會秩序崩塌之後,殺人者不會再受到律法的懲治,於是先下手、先動用暴力攫取自身的最大利益,成了最優解,於是群盜四起,於是人人互相搶奪、傾軋,於是血仇只能用血仇報復,殺戮只能被另一場殺戮停止。

人人可以殺死人人的平等,霍布斯的自然狀態,人人平等地殺死對方的霍布斯地獄。

難道,難道理想主義者們最後的一片城池,有求必得到冥冥回應的願望應許之地,三山之聖域,也要變成這樣,變成我所身處過的無間地獄嗎?”

我和他共享了我的創傷。

他明白了,是啊,她是最聰明的,最好的,她怎麼能不明白呢?

“噩夢之森不足以保護聖域嗎?”

反正藍迦樓也已經不在了,是你親手毀了他;他做不到的事,你反而可以做到。我幫你,條件是,熄滅你心中那個女孩的靈魂,你不要再看他;用你屬於男孩的那部分靈魂,要看我,用你最溫柔的眼神,完全地、望向我。

“噩夢之森只是一層溫柔的霧氣,試圖在思想中將人們引出聖域的方向。可是今天散兵遊勇的軍隊、殘酷野蠻的十支胡人騎兵逼近了城下,只要他們發動衝鋒,聖域就再也沒有反抗之力——

而我,而我……我有罪。”那雙TREEs給我的,隱形的手銬和腳鐐,終於在此時顯形。

“因為我還是人類時殺害了同類,雖然不完全是自願。可我在自己和他人之間,為了保全自己而剝奪了無辜人的生命。所以,當我成為翔士,我不被允許殺人。

當我再次為了保全自己的生命而去殺傷他人之時,我的力量就會消失。”

當翔士進入永生,他的軀體不再受斧鉞刀鑊與疾病衰老的威脅;他是孤獨地行走在時間中,與眾生告別的孤獨的靈魂。他不能拜瑪門之神,他不擁有人類社會的財產;他不能拜權力之神,他不能為了自己的利益和福祉殺人。”

“……師姐,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他低頭看了看懷裡的自己,那個女孩的身體,然後摸了摸她的臉。

我知道,他在和她告別了。

絕對不可能突破的結界,絕對不可能突破的防線。當宙斯得到了閃電,聖域從此是奧林匹斯山,是眾神的領地。

噩夢之森的外緣線突然亮起一圈刺目的樹枝狀閃電,將所有試圖進攻劫掠的賊兵炸成焦黑色。他們的屍體還保持著進攻的姿態,像是一瞬間頂格又被臘制薰染的某種動物的幹。這些深色的人幹籬笆似的交叉著,形成了聖域外緣線的物理實體。

“邪了門了!”我聽見一些聲音。

我聽到一陣轟轟的巨響,從大地的深處傳出。以那裡為界限,聖域的土山開始升高!

從此以後,聖域就是真正的山上之城。

三十年之後。

隔河相對,洛均望著對岸烏壓壓的天魔教徒,他們被朔風吹動,臉上、睫毛上和馬的鬃毛上都結了厚厚的白霜。

他們眼中流露出對於白劍的渴望,躍躍欲試,又畏懼於白無常的靈力而不敢上前。

“白先生,為什麼不封凍黃河之水,一舉北上,掃平瀚海?”

白無常此時還是蕭漸明的身軀,瘦弱而纖薄,惟有手中剛剛獲得的白劍,殘餘著透露出他是那個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一人利維坦實力。

“罷了。”他蒼白的嘴唇輕輕開闔,“我答應過師姐,絕對不會將劍尖指向她。”

“為什麼,即使她做得不對?”

“我擁有她的秘密,她也擁有我的。就讓這不凍的黃河成為天塹壕溝,暫時擋住吐蕃叛軍和天摩教眾。聖域的樹姬應該有辦法,阻止噩夢之森的異變。”他輕輕地說,同時舉起白劍,落語成咒,言靈必應,他說:“今年的黃河,將不會封凍。”

最後的對峙,他的眼中驟然變色。

洛均臉上的表情因為恐懼和震驚而凝凍住了:“白先生,師父,救我!”

那是阿波羅般的身軀,大理石一樣美麗而強健,身材高大,但是他有一張雕塑一樣過於精微的臉。洛均有點疑惑地看著眼前這高大的殺手、天魔教主的傀儡、侍從,記憶中彷彿在哪裡見過他。

在無厚度之泉的底部,當水落下,露出被黃黑色封條矇住眼睛的那個人,叫他拜師的那個人。

“白先生,那是你,那是你本來的身體嗎?——為什麼,為什麼會在天魔教主的手中!?”

“洛均,用我教你的一切,毀掉它。”蕭漸明的身軀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開口了。

洛均的劍被那雕塑似的人偶打落,漸漸落了下風,最後被他控制住,勒得開始咳嗽起來,“咳咳,不,可那是你,可那是你啊!”

“當靈魂不在其中,就只不過是一具可以透過噩夢之森遙控的人偶罷了。只是還是一樣強大。用白劍。”蕭漸明身軀的白無常毫無猶疑地將劍擲給洛均。

白劍集中著白無常的靈力和劍氣,銳不可當。洛均接過劍,反手刺中了那人偶。

那人偶的行動被這一劍緩慢了下來,彷彿提線不靈了。

靈力的傷口從蕭漸明的身軀上出現,那裡,靈力的血霧像水銀一樣噴出,像銀色的血流一樣緩緩滴下。

“你會死嗎?”洛均的眼睛和靈魂都像一個小孩子一樣,開始被淚水充盈,“先生,你早就知道是這種結局嗎?”

“我不是答應過你,會把他的身體還給你嗎?做你該做的事,快點——我怎麼教你的,刺他額頭的山川之間,封山出川,言靈之眼!”

上山下川,中間寫著一個白字。

一劍!

那個英俊雕塑一樣的男子,突然失去了顏色——像是突然變成了一具透明的,冰雪做的等人大雕塑。

“不,不!我不會把他讓給你們,我不會讓他被你們弄壞!”

坐在十鬼抬著的座上的天魔教主突然失態,她瘋狂地衝下來,臉上的面具落地,露出一張女孩的臉,那女孩的年輕和甜美,讓她和“天魔教主”這個讓人聞風喪膽的名字格格不入,讓洛均都生出一瞬的同情憐惜之意,可是他軟弱詩意的思想隨之就被殘酷的現實打斷了。

他必須抉擇。

“把他推到黃河裡去,讓河成為他的歸宿!不可以讓靈州和河東的將士白白死傷,洛均,完成你該做的事。”隨著靈力的流逝,白無常已經驅動蕭漸明的身體已漸漸變得艱難,就像他剛剛附身時,阻滯、艱澀。但還好白劍還在,他用白劍的靈力驅動嘴唇,告訴洛均解決的方法。

這也意味著他自身的消亡。

“四公子!”胡血兒十八騎已經傷亡過半,立汗,這個要強的女孩兒,她已經不在了;剩餘的七人仍然忠心耿耿地跟隨著洛均,也許是為了共同的仇恨,也許是看到那個多愁善感的柔弱公子終於成長成能夠征戰沙場的大唐男兒。

洛均聽見很多人的聲音,也許是靈州和河東將士的嘶吼,也許是北風的聲音,也許是胡血兒十八騎的吶喊。

他必須做到。

俄狄浦斯王,一個男孩要成長為男人,他必須親手打碎他心裡的那個父親、那個完全的倚靠,以後危難之際,不會有人駕著風、水和閃電再來拯救他於水火,那個全知全能百戰惟勝的白無常,那絕對強大絕對安全的白無常,那個曾讓他恨到切齒的師父,要離他而去了,少年時代奇蹟的時間結束了。

他只有自己的雙肩去扛起自己的命運了。

他抬頭認真地看了看那雕像的臉,記住他,把那個他其實從來沒有真正見過面的師父刻在心裡。然後——用盡全力,將那雕塑般高大而美的人偶,一步步,推下怒吼的黃河!

還差一步!

浮冰卷著巨石原木,濺起萬丈高的浪花,被滔滔的黃河碰碎!

“不——我不會把他讓給你們的,絕不!!!”天魔教主突然瘋狂地衝向那個人偶,抱著那個人偶冰冷的手臂。

“我絕不會讓其他人得知她的秘密。——那是我的,那是我的,那隻屬於我的!”上官蘭棹抱著他,跳下了滔滔的黃河!

怒浪吞沒了他們!

洛均嘴唇顫抖著癱坐在岸邊,望著他們的身影像一片樹葉被黃水瞬間吞沒。

他的眼神無助地搜尋著,最後只能看向蕭漸明的白無常。

“師姐。”他輕輕地說。

白無常那蕭漸明的身軀,美目此時只流露出無限悵惘,他目光隨著那浪直至天邊,直到黃河消失在天際的盡頭,再也看不見。

“洛均,此役之後,噩夢之森就會迴歸平靜。你以後,到聖域去,沉舸就是你成為白童生的見證,就是你進入聖域的憑證。到那裡,醫官們會幫助你恢復蕭漸明的身體和健康。”

“那,你怎麼辦?”洛均的嘴唇突然不受自己控制地顫抖起來,分離的預感來臨了。

“師姐走了,我也該走了。——我把他還給你。”

風、雪和水劇烈地旋轉,冥冥帶走了他。

“不——!!!!!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