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明沒有忘記大海,駭浪中討生活的漁民、煙火不息的天妃像;停泊在港口的樓船、水師年輕的兒郎。海浪的聲音還一下一下拍打在他們夢中。仁人志士望著大海,藍色的夢也出現在每個孩子的睡眠中。

可是海權的維持是昂貴的,太宗時,海權勳貴在上層路線鬥爭中落敗,帝國開始收縮,直至土木之變,僵化的軍政指揮體系、皇權核心的更替、動盪,讓大明的能量都犧牲在內耗上。而我,是帶著過去的舊約而來,是歷經動盪之後故人的來信,是一百年的祈禱後得到的回答!”

南乘風道:“我憑什麼相信你?”

沈自丹道:“南大羅漢,公之性命危矣。”

南乘風道:“我早聽說大明的太監巧舌如簧,哄得皇帝不聽忠臣之言——你不要危言聳聽!”

沈自丹胸有成竹,面不改色、薄唇輕嗤:“危言聳聽?——這風魔忍眾的突襲還沒有給你警醒嗎?要證明我的見識易如反掌,就憑你腰間的天妃金印!

要我說,南乘風,你不如你的先人有志氣,作為施二姐的外孫,你甚至不如施濟孫的子孫。舊港失勢之時,施濟孫尚且奔忙求助,在各方勢力間尋找投資、兵丁和船艦,——哪怕是為了自己的私利。可是你卻滿足於這偏安一隅,做徐山的附庸。如今徐山身死,你撿起他的殘羹冷炙,這千人的霸山島、不過數百人的水寨,你就滿足了。你想著以懷柔之策,想把他們洗白,帶著他們走上良民正途,你的想法太天真了。你以為施濟孫的後人他會給你這個時間嗎?

施濟孫的兒子繼承了他‘智孫’的名字,先後聯絡足利將軍家、島津家,後又搭上了新崛起的今川家。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你腰上證明舊港繼承人身份的天妃金印,對於他們來說,就是讓他們回到舊港的國璽!智孫手下的海軍和他的盟友,隨時準備取你的性命!

如今幕府自己已經如風中之燭,根本控制不住手下各大名的爭地奪利。島津家唯利是圖、虎視眈眈,今川家貪婪無度,崛起的伊勢新九郎詭計多端、翻雨覆雨,武田家反覆無常、小人心性——你只有和大明結盟,倚靠強大的大明,才能抗拒智孫對你的威脅。

如果你不信,你可以問問你的金夫人。本督有的是時間,本督可以等。”

南乘風低頭和金雲翹商量,金雲翹附耳道:“南郎,如今我們受制於人,沈自丹城府極深,他先施恩後威脅,一定還留有後手,不宜違背。從妾身的經驗來看,他不會趕盡殺絕,就暫且答應吧。”

沈自丹目中稍有一絲不易令人察覺的滿意之色,滿面春風道:“得南大羅漢一諾,如得千金。至於你,你盜走天妃信物,身犯國法,本督不會饒你。”他話風一轉,長目如冰,刺向燕三娘。燕三娘雖然平時任性跋扈,表示對沈自丹不屑一顧,但此時被他目中殺氣嚇得往後直退。顧沉星上前一步,擋在燕三娘身前,卻恰逢同周敏靜借船而來、趕來增援的蘇惹月看到了這一幕。

沈自丹薄唇上挑起一個冷淡的嘲笑:“顧少東豔福太多、桃花深重,不知是福是禍。”

顧沉星為了掩護燕三娘,上前道:“天海豊丟失天妃信物,願意承擔一切責任。”

沈自丹上下打量了顧沉星一會兒,道:“顧少東既然有能耐,就請天海豊去往風間山谷,從風魔忍眾手中取回天妃信物。否則,”他舉起帶著鞘的春水,朝著燕三孃的位置一點:“我按國法辦!南下有很多事情要請教,我等你們的好訊息。”暗衛簇擁著沈自丹,半推半押著金雲翹作為人質走了,只剩下南乘風,和顧沉星、燕三娘,戈舒夜,蘇惹月及前來增援的天海豊各鏢師。

惹月見顧沉星和燕三娘如此靠近,低頭不語。天海豊的鏢師們都心向著蘇惹月,馬四爺、陸劍羽也對顧沉星露出責備的神色,鏢師們就更不加掩飾,露出敵視的眼神。燕三娘惱怒地道:“你們都盯著我做什麼?有什麼不滿,說出來啊!”

蘇惹月嘆了口氣,還得耐著性子安慰她:“燕掌櫃,如今也不是發脾氣的時候了。既然沉星替你做了保,我天海豊就必須將天妃信物取回,完璧歸趙,否則,我們的招牌砸了不說,沈公公自不會放過你我,更是有負於金夫人。不過聽沈公公的語氣,雖有為難,倒是給了我們兩條線索,一是施濟孫,二是風魔忍眾。”

燕三娘嘴碎道:“沉星沉星叫得那麼親熱,不就是渡海東去東瀛日本國嗎?太宗年間,日本的將軍就奉大明正朔,稱臣納貢;勘合貿易以來,十年一貢。不就是個藩屬國嗎?那姓沈的太監厲害,怎麼不一封國書寫給日本國王,讓他們將東西乖乖交出來便罷?”

蘇惹月道:“燕掌櫃此言差矣,日本和我大明沒有建立嚴格的藩屬關係,更兼當今海上之勢不同於百年前。我聽說,之所以倭匪橫行,更有一層乃是室町幕府控制力下降,日本各諸侯之間相互攻訐伐戰,天下分崩離析,生民無法謀生,因此落海為寇匪者甚多。”

顧沉星道:“這麼說,今日的日本正如禮崩樂壞的東周,雖然有號稱天下共主的名義權力核心,實則諸侯攻伐、各自為政?這情況可複雜太多了。”南乘風點頭道:“東瀛之國國土狹長,又分為多個島嶼,土瘠民寡,小國森立。”

蘇惹月搖搖頭,笑道:“后土御門天皇過得可是飢一頓飽一頓的日子,比采薇食葛的周天子還不如呢。”眾人都說:“大小姐見多識廣,連海外之時事也能得知,真是個萬事通。快說給我們開開眼界。”

蘇惹月道:“島國與我們不同。從一千五百年前秦始皇統一六國,中國就以‘皇帝’為天下統一的元首,俗話說,天無二日、國無二君,而皇帝也確實是中國軍、政最高權力的集中。

但對於日本來說,他們的‘萬世一系’天皇,卻大權旁落多時。從大約宋末時期,源氏在鎌倉建立幕府政治,號稱‘徵夷大將軍’,名義上效忠天皇,實際上掌握了國家的最高行政權力,形成了與天皇貴族‘公家’相對應的‘武家’。貴族時代地位低微的武士掌握了權力。”

眾人道:“那豈不是像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

蘇惹月道:“正是如此,幕府已經是獨立的朝廷。時代變遷、年光流轉,朝代更迭,天皇的家系雖然沒有變更,但源氏鎌倉幕府被足利家的室町幕府所替代。室町幕府以京都為中心,也如同周王室一般,想要以兄弟封地建立王國,經略關東,於是設定幕府向關東派出的次政權堀越公方。但八代以後,室町幕府因繼承權之爭落入了內亂窠臼。與大明科舉取材不同,朝中重臣皆是靠血緣關係,他們的群官之首,‘管領’一職,原應是由與足利氏家有血緣關係的,斯波武衛家、畠山金吾家、和細川京兆家,所謂‘三管領’家輪流擔任。權臣細川政元把持朝政,與將軍嫡夫人(御臺所)日野富子左右將軍廢立。

本來經過十年的關西應仁之亂和關東的享德之亂,戰事頻發生民流離,京都的宮殿、寺廟、寶剎、宅邸都損毀被燒一空。幕府本就空虛,如今雪上加霜,對地方的控制力不強;如今各地諸侯、豪族四起,他們掌握了當地的財政、軍事大權,當地武士依附於豪族諸侯,築起一座座城池。實際地方權力掌握在這些諸侯手中,可以說是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國了。這風魔忍眾到底從屬於誰的麾下,我們都無從得知。”

眾人都道:“如此說來,我們豈不是盲人騎瞎馬了?”

蘇惹月道:“也不盡然,還有一條線索,施濟孫的後人。白鴉大人不是說過,那些人的主上和智孫有協議,得到天妃金印換取智孫的海軍為己所用,智孫一定有一個說漢話的海上集團,也許是兩廣官話,也許是嶺南官話,我想,這個應當不難找。而智孫集團一定會出現在日本最富庶、商業活動最頻繁的港口,明日勘合貿易的口岸,堺,商都大阪。”

南乘風想了想,道:“若是堺町,那此事不難,我霸山島也有據點、店鋪在那裡。如今正是南風盛行的季節,正好北上。”

戈舒夜突然道:“南大羅漢,看來你要調查一番,你在堺町的店鋪裡有沒有叛徒。連沈自丹找到你都要翻遍記錄,風魔忍眾卻對你的水寨瞭若指掌,進退自如。”

南乘風點點頭道:“好,我記得了。”他面上表情凝重,顯然是已經有了懷疑物件。

顧沉星嘆氣道:“哎!又要賠錢跑空船啦!”陸劍羽拍拍他的肩膀:“我看你最大的挑戰、不在於跑空船吧?”他回頭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互相尷尬對立著的三女。戈舒夜白衣黑裙,唇紅如山茶落雪,黑髮如鴉翼、微微泛著藍光,腰束流紈、衣帶當風,一身勁裝,宛如神女;蘇惹月縹衣青裙,翠玉碧簪,如弱柳扶風;燕三娘桃紅小褂深藍色繡五彩鳳鳥百褶裙,外面抹著一件紅黑相間的外衣,頭上也是黑紅相間的頭巾,同樣繡滿五色花紋,豔麗如火燒夕雲晚霞。

美麗的不速之客,端莊賢淑的青梅竹馬,痴戀如火的纏女。

“對了,她們穿大明的衣服,不會被認出來嗎?”顧沉星打量三人過後,冒出一句角度截然不同的話。南乘風道:“堺町人員混雜,從大明、朝鮮、琉球和南洋來的客商如雲,這倒不是問題。即便想要入鄉隨俗,也包在南某身上。”

眾人乘坐南乘風收繳徐山剩下的一艘三角大帆船,三女嬉鬧著更換衣衫,是南乘風送給他們室町町人(城市工商業階層)女子的常服:惹月穿著一件紫色上繪著青色銀杏葉子的小袖,腰上繫著一條黃色橙色花紋的腰帶,顯得溫柔美麗;

燕三孃的衣服顏色更加華麗耀眼,是水紅色的外袍上用金色、黑色線條畫出燦爛的,大朵盛開的紅色、黃色木槿花,用嬌嫩的翠綠色的腰帶系在腰間,頗有一股家財萬貫當家掌櫃的氣勢。

戈舒夜則換了件紺色衣衫,下面穿了一條淺月色的袴姿(寬褲),方便動作。戈舒夜低頭看著胸口兩側兩個圓圓的白圈,問:“這是什麼?”南乘風的手下們笑而不語。

船接近碼頭,遠遠可以看到青翠掩映中的堺町港。戈舒夜突然感覺到一股強大的念力,彷彿在他們面前形成了一道無形的屏障,原來送著他們入港的風突然停止了。眾人都在為難,議論著這樣下去容易擱淺,戈舒夜眯著眼睛,盯著那看不見的牆壁看了一會兒。顧沉星注意到了她的異樣,撥開人群想要上前,卻見她問南乘風要了把小弩,把箭頭拔掉,對著那屏障放了一箭。

只見那屏障像是一個被攪亂的泡泡,慢慢旋轉成一個五芒星的樣子,然後消失了。風水如意,船於是緩緩靠岸。南乘風的手下們似乎常在碼頭望風,看見他高高的大帆船就已經前來迎接了。

“剛才是怎麼回事?”顧沉星趁著人流隨著南乘風的手下的指引下船,湊過來,問。戈舒夜搖搖頭:“是結界,看來城中有高人。”

眾人從船上往下眺望,只見這座“東方威尼斯”的港口如同坐落在水上——西邊是大海,其他四面都有寬闊的護城河相包圍,整個城市河網密佈,上面高高的拱橋如彩虹翻飛,下面水道船可通行,往各個建築中穿梭子似的運送貨物:黑糖、茶葉、美酒、華服……

城中建築除了一角高高的以巨石、條石砌成城牆基座的勾心鬥角的守城,都是成組圍合的院落,以院牆分割。城中寺廟極多,大屋留有一片白沙沙的前院,種植著觀賞喬木。而“町內”,相當於開放商業街區,密密麻麻的都是林立的民居店鋪。

建築每一棟佔地都不小,起梁也十分高,除了貴族的居所多用灰瓦,民間建築多茅草頂,用茅草、芒草葺頂,看上去像一頂頂毛茸茸的動物皮毛做的帽子。町內街道兩側開著各色店鋪,拉門前伸著白色的燈籠,燈籠上寫著店家的招牌或者是畫著圖案;與大明顯然不同的,這些店鋪的門口擺著很多鞋子,看來入內是要脫鞋的。茶道、飲酒、樂舞都大行其道,街上游人如織,商業十分繁華。

有錢者衣著光鮮耀眼,身穿各種衣飾的人都有:有浩浩蕩蕩的武士一身板甲,頭上戴著誇張的盔甲,有的像月亮有的像螃蟹;有穿著層疊的奢華長振袖和服外披打卦的貴族女子,頭髮烏黑而長,兩鬢齊頰,只在背後結成一根大辮子;有穿著有家徽華麗羽織的武家男子,他們有的戴著小烏帽,而沒戴冠的直接將月代頭露出來——兩邊長髮,只頭頂剃得光光的,古怪地露出青頭皮,頂著尾巴似的髻;

城中滿地都是和尚,和大明和尚穿著海青、袈裟稍微不同,他們的袈裟像是一件兩個揹帶的圍兜掛在胸前,高階僧侶袍子顏色豔麗,五顏六色赤橙黃綠青藍紫都有,還以名貴的金銀線繡出花紋,頭上總是戴著一頂圓錐形尖尖的帽子;

還有一些受到基督教影響的薩摩人雖然穿著和當地人很像的上衣下袴,卻在脖子上加了一個圓形如同摺紙燈籠一般的領子,脖子上垂下一個十字架。

朝鮮商人穿著腰帶結在胸口的短袍,印度商人面板黝黑。勞作的平民階層女性則多穿著各色條紋的小袖,頭髮梳成髻,還綁著頭巾;男子穿著襠和褲腿用完全不同的布料拼起來的燈籠褲子,綁著裹腿,踩著高高的木屐。

一行人看著這三教九流混雜的人群,登時覺得自己也並不突兀,於是從碼頭往南乘風的鋪子前去,正走上了一座高高的虹橋。

“呀咧呀咧,無禮的小貓咪們啊。”一個拖長了音調的帶著京都音調的聲音。匆忙只見眾人都似乎充耳不聞,只有戈舒夜和白鴉驟然轉身,發現本來應該飄落的花瓣,突然停留在了半空。

橋上是一個戴著高高烏冠的男子,他的裝束和武家人有些不同,一身非常淡顏色的狩衣像是月輪淡淡的光暈,露出裡面夏蟲色的單衣,淡夏中頗有涼意。手中持著一把蝙蝠扇。

“鄉下武士真是粗魯,接二連三闖進堺的結界,那群忍眾身上有著和你們一樣的信物,你們是一夥的?”“你……貴方曾見過他們?”戈舒夜換了讓她非常不熟悉的敬語,問。

對方狐狸一樣細長狡黠的眼睛,他舉起幅扇捂住嘴,嘴角挑出一個聰明的笑意:“奇怪的說話方式(変な言い方)你不是這裡的人吧?(別の國の人でしょう?)”“我們是……海上的客商,他們搶了我們的東西。”

對方上下打量了她,目光定在她胸前的兩個白色的圈圈:“你和將軍傢什麼關係?還是今川家的童子?”戈舒夜低頭看了看,驟然明白她紺色上衣上的兩個白紋應當是某種家族識別標誌,因為她束著馬尾,對方將她當成了某武家未元服的公子。“可今川家都是胖子……”對方突然故意露出一副迷惑的表情,“你的衣服,不會是偷來的吧?”

“朋友借的。你又是什麼人?”

“失禮了,忘了自我介紹。在下土御門有司,是陰陽師土御門家第x十五代家元繼承人。奉堺城三十六人會合眾的委託,建立堺城結界,看管往來堺城的不明人。”

“港口城市人多混雜,堺町又是一個多國商人來往不絕的國際港,你難道要看住他們每一個人嗎?”

有司搖搖頭,薄唇微啟:“有足夠靈力能夠踏過我土御門家桔梗印,透過戾橋的人,並不多見。”戈舒夜突然發現,原來河面上有兩條很近的橋樑,其他人在透過橋樑最高點時,彷彿踏入了一面鏡子,又返回了他們的出發點。只有她和白鴉走到了橋樑的對面,土御門家的宅邸門扉。

兩個身穿美麗十二單的女子如同翩躚的蝴蝶一樣為她開啟柴門,迎接他們的到來。

“請吧,遠方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