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十娘還沒進小麻村,老遠就已經聽到哀慼的悲樂,心頭猛的一跳。腳下步子加快,就見小麻村村口人來人往,額頭上白色布條,身披麻衣,分明是在辦白事!
隨手拉著一個路過的婆子,“大娘,小麻村這是哪家的白事?”
“這是村東頭的麻貴仁他老孃走了,是個會享福的人。”
大娘眼睛不好,細看半天也沒認出杜十娘。轉身跟著身邊的老姐妹嘮嗑,說什麼好吃好喝過完年,開年要幹活了走,死前沒受累,享福得很,云云。
杜十娘卻鬆了一口氣,只要不是她七姐就行。不過這村口人來人往,除了小麻村的,還有別村的。正好稱心,她今天,就是要大搖大擺地進這個小麻村。
隨手又拉過一個帶著白布條的年輕媳婦,“妹子,我是來探親的,不認路。村西麻賴子家往哪走?”
“那邊,黃土院牆,正屋蓋青磚的就是。”
年輕媳婦忙活了一天,頭暈眼花的,這會子聽到人問路,還問的是好吃懶做的麻賴子家,能做親戚還能是什麼好人,眼也沒抬,沒好氣地指著一個方向。隨手拍衣袖,繼續忙活別的事情。
杜十娘也不在意她的臉色,麻賴子這人風評不好,說來探親,別人對她能有什麼好臉色。
就算是這樣,她還是走幾步又拉人問,就是要讓整個小麻村和別個村的人都知道,麻癩子家有人來探親。
倒底是有人到荷花村湊過熱鬧的,在杜十娘連問三人之後,有人指著著杜十孃的背影,“那好像是荷花村的杜十娘?昨天縣令親自拜會的那個,說是家裡有男人做舉人要當官了。”
“真的假的?那她來小麻村做什麼?”
“麻賴子那媳婦就是荷花村的,你不知道?”
“喲!那麻賴子不是要遭殃了?我見他成天調戲別村的小媳婦。”
“有好戲看了!快去,晚了沒位置。”
杜十娘不用看,光聽聲音,就知道有一群人跟在後面,甚至還有膽大的婦人,上前問她的來意。
杜十娘沒打算藏著掖著,她就是要將這件事鬧大,小麻村的人再團結,總不能不講理,包庇害了兩條人命的一家人,只要她站理,這些人肯定不敢拿她怎麼樣,再加上她明天要見縣令這件事,她今天一定能帶著七姐走。
現在的人越多,她就越安全。
抱著這個想法,杜十娘也不隱瞞,“我來看我七姐,前些年我七姐進了麻賴子家,如今我長大了,身邊人也出息了,範老爺讓我明天動身去衙門,走前來看看姐姐,說些體已話。哦,範老爺就是安縣的縣令。”
人群中更熱鬧了,有訊息靈通的見事情不好,悄悄從人群中退出來,奔向另一個方向。
杜十娘被人簇擁著,這下不用問,都有人上趕著替她引路。這一路上,好些不明所以的人,講著那七拐八拐的姻親關係,想攀附著麻賴子家這條線搭上杜十娘。等到了麻賴子家門口就已經杜妹子杜侄女,喊得親熱。
杜十娘一路上只是皮笑肉不笑,也不應承,任由這些婆子說話,其中一個喊得最熱絡的婆子搶著上前拍門。厚實的門板,半人高的黃土院牆,還能看見正屋青磚砌的房子,這些都代表麻癩子一家,在小麻村日子,算得上是不錯。
連拍三聲,都沒有人應門。
婆子納悶道:“奇了怪了,今天村裡有事,這一家子能去哪?平常兩個媳婦和孫子不都是在家嗎?大媳婦?開開門,嬸子給你帶貴客來了!”
身後和麻癩子家攀不上親的人就說道:“可能今天麻癩子家出去幹活,要不到我家坐坐,吃茶嗑瓜子,我幫你去找找人!”
立馬有不對付的人應聲,“大人幹活,難道小孩也幹活?大媳婦前頭我看到在菜園,他家菜園子又不遠,等我去叫。”
大媳婦不在,二媳婦總該在,那可是杜十孃親姐。
拍門的老婆子又喊道,“麻癩子媳婦!七娘?出來開門,你親妹妹來了!”
杜十娘就這麼站在門外等,冷眼瞧著,裡面有人,她知道,敲門的時候,她聽到裡面有掃把倒地的聲音。
這時候有人又說道:“別喊了,之前我就看到麻癩子跑去地裡,但是他娘是跟著麻大寶回來的。”
麻大寶是麻癩子大侄子的名字,家裡有人的事實被人道破,麻癩子老孃躲在屋內催促大媳婦,“快點!動作麻利點,收拾好,我好開門,要不然門都快被掀翻了。”
“好了,娘。”
“真是磨蹭!真不知道娶你回來能幹啥!”麻癩子老孃隨口抱怨,就朝門外走,大喊,“來了來了!輕點,門要拍壞了!我在茅房就聽見外頭熱鬧,催的我屁股都來不及擦。”
一開啟門,瞧見一個和杜七娘六成像的丫頭,被人簇擁著進來,有人朝麻癩子老孃道喜,“可以啊!癩子娘,你們這回是和貴人沾上關係,要享福。”
麻癩子老孃臉上抽筋,笑都笑不出,掀開耷拉的眼皮子看一眼杜十娘,眼睛更是抽了抽,不過她到底是有主意,趕在他們進正屋前攔下,“哎喲!還有人記掛著我家,那是高興都來不及,不過家小,青磚房子修得不容易,坐不下那麼多人,都散了吧。”
主人家不邀請,小麻村的人想給自家撈好處,乾脆就站在門外看,有沒有能搭把手,說說話什麼的。
不顧麻癩子老孃阻攔,杜十娘跟逛自家一樣,一間一間推開門找她七姐的痕跡,最後在一間朝西的小房間看見一位婦人,正在給床上一人蓋白布。
杜十娘大步邁入,不顧婦人阻攔掀開白色麻布,瞧清楚床上那人時,淚滿盈眶。
面板粗糙,頭髮花白,閉著的一雙眼睛凹陷,眼珠子撐著眼皮,紫白的嘴皮乾裂。敞開的領子,還能清晰瞧見根根分明的胸骨,身上是乾淨的灰麻布,分明是不合身的男人衣服強行給套上,所以連衣領子都沒整好,竟然是像樣的衣服都沒有。
“七姐!”
杜十娘撲在床上,抱著她七姐,身體冰涼,竟然是沒了氣。兩個姐姐,小時候受人欺負,六姐還能和人辯幾句,只有七姐性子懦弱內向,不會反抗,但會替她擋吳寡婦的棍棒,明明二十多的年紀,該是花一樣的俏,可現在看著人,竟然和門外麻癩子老孃一樣大,究竟是經歷了什麼,她七姐怎麼會變成這樣。
起身一把將人推翻在地,對著婦人怒喝。
“老毒婦!你們對我姐做了什麼!”
瞧見床邊一碗水,入手冰涼,旁邊還放著帕子,人都去了,就一碗水糊弄擦身,連個最後體面也不給,氣上心頭,端著破碗砸向麻癩子娘。
“哎喲!要殺人啦!”
麻癩子老孃一直在門口徘徊,雖然心理防備著,可也沒能躲過年輕人的手腳,額頭捱了一下,連裡面摔倒在地的大兒媳也不管,當下捂著額頭衝出家。殺豬一般的聲音驚走附近的麻雀。
這場面與圍觀村民心理預期可不一樣,麻癩子老孃額頭腫了一個的大包,還流了血,看著駭人。
到底是小麻村的人,周圍人紛紛議論。
“怎麼回事?”
“怎麼還動粗起來了?”
麻癩子老孃在村裡有幾個碎嘴的手帕交,當下抱著其中一個哭起來,“造孽啊!我們家攤上一個懶婆娘不說,後來又被蒙著娶了一個病秧子。想著到底是進了家門,也只能好吃好喝供著,我這個老婆子還得隔三差五過來服侍一個年輕人,錢沒了,人也沒了,有的人發達了,不由分說就要殺人償命!我命苦啊!”
眾人面面相覷,實在是想不到高高興興的來,結果碰上這場面,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杜十娘怒氣衝衝,一把衝到門前,指著麻癩子老孃怒罵,“老毒婦你個心黑喪天良!我七姐到你家來的時候還好好的,什麼時候就變成一個病秧子了!誰家娶媳婦不打聽,我七姐真要有個什麼不好,能進你家門!你什麼名聲打量別人不知道?七姐在你家受蹉跎,活生生變成一個老婆子,現在人沒了,分明是你們害得!”
麻癩子老孃一陣哭天搶地哭嚎,坐在地上拍大腿,“你們都給我評評理,兩個媳婦,都幹過什麼重活沒!”
指著屋裡面躲著不出來的大兒媳,咬牙切齒,“不說頭個懶媳婦,就第二個我家癩子媳婦,我的二媳婦,村裡有誰幾時見過她下地?你們說說!”
見小麻村沒人吱聲,麻癩子老孃冷笑,“杜十娘,我知道你現在發達了,可你也要憑良心說話。我家沒做過的事情,那就是沒做過!”
聲音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周圍小馬村的人開始交頭接耳。麻癩子老孃心裡有了底氣,又開始對著小麻村的眾人掰扯。
“我說吳寡婦怎麼願意一筐子雞蛋,就給一個媳婦,原來是個病秧子!”
“可我能怎麼辦,麻癩子是個懶貨,我想著娶了媳婦就會變好,哪曉得遭這麼個婆娘人見天的不歸家,名聲越來越臭,好歹癩子也算是成了家。誰讓我沒打聽仔細,坑了兒子坑了自已?這我也就捏鼻子認了!”
“現在你杜十娘要翻臉不認人,那你去找你後孃吳寡婦啊!沒膽子找她,你倒來欺負我們這種老實人家,吃完我家雞蛋就不認賬了是吧!”
麻癩子老孃說得聲情並茂,都後面一把淚一把鼻涕,不少家裡有懶媳婦的婆子更是感同身受。
“杜十娘,就算你男人當官,我們小麻村也不是任由你撒野的,縣令老爺又不是不講理。杜七娘到了小麻村,我就沒在地裡見過她,就算是大兒媳,好歹還在菜園子裡幫忙摘菜,杜七娘我可是在河邊一次都沒見過,不說家裡男人的,自已衣服都不洗,小麻村哪家媳婦像她這麼舒服。”一個老婆子站出來,扶起著麻癩子老孃,插著腰指著杜十娘說,“你一個外村的小丫頭,跑上門來這麼打麻癩子老孃,欺負我們小麻村,不要以為我們怕你!”
“就是,杜十娘,縣令老爺殺人,還講究個先審後辦,你不顧青紅皂白就打人,就算是皇帝來了也說不過理去!”
人群中又有人吆喝著,小麻村的人也不再是之前友好的態度,看著杜十娘更是帶了幾分氣憤。麻癩子老孃嘴角勾起,眼神更是露出勝利在握的意味。
杜十娘只覺得此刻胸腔要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