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請老師來家裡上課,安禾之前稍微學了一些,只是時間太長了,說是認得一些字,一篇簡單的文章讀下來也不算順利,說不認識字,確實也認識一些,老師和爸爸權衡再三,決定兩姐妹一起在家學習,按照妹妹的進度從頭開始,後面如果兩姐妹差的遠了再分開教學。這原本是最穩妥的辦法,結果下來卻讓人哭笑不得。妹妹還小,學的不明就裡,安禾懂得了不少,學的快卻因為太簡單不太上心,老師兩頭都顧不上,一週之後找了家主,還是要分開教學,得到首肯之後第二天開始調整。

老師:“安秋,你把上週教的百家姓,從趙到張,每一個字寫10遍,我先帶姐姐把百家姓都學完。”安排好安秋寫字,走到安禾這邊,“你把從第一個開始讀,我看看你認得多少。”

安禾:“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寧、仇,老師,接下來兩個字不認識了。”

老師:“不認識得你跳過,繼續往下讀。”

安禾:“甘,鈄、厲、戎、祖、武,不認識,不認識,景,不認識,不認識,龍,葉,不認識,司,不認識。”

老師:“可以了,我們從武開始學。祖,武,符,劉。”

安禾:“祖,武,符,劉。”

老師:“景,詹,束,龍。”

安禾:“景,詹,束,龍。”

老師:“你把這10個字分別抄寫20次。”她走到安秋身邊,“安秋,寫字要整齊,橫平豎直。你看你寫的,‘孫’是左邊的‘子’因為只是這個字的一半,它需要寫小一點,讓出來一點位置給右邊,你把‘子’寫的這麼大,他們一家被分成了兩家。”

安秋皺著眉頭作思考狀,重重的點頭,“嗯,對。”

安禾聽了偷笑。

老師:“字不太整齊,倒是都對了,今天回去分別再抄寫10次。”

安秋:“還要寫呀?”

老師:“還要寫,要寫整齊。我們來學習接下來的10個字。馮、陳、褚、衛、蔣、沈、韓、楊。”

安秋慢悠悠地跟著:“馮、陳、褚、衛、蔣、沈、韓、楊。”

老師:“馮,左邊是從上往下的點,和從下往上提,右邊是馬,我們看到的馬車的馬。”

安秋點點頭:“向奔跑的馬。”

老師:“對,最開始文字是畫畫,古人畫出來一匹奔跑的馬來代表馬,慢慢演化成現在的文字。”

安秋:“真聰明。”

老師:“安秋也聰明。馮先寫下來。”

安禾寫完坐著聽老師和妹妹拉扯。

老師:“你看你的‘沈’,左邊和右邊都能當鄰居了。”

安秋:“本來就是鄰居。”

老師:“不是鄰居,一個字就是一家子。”

安秋:“這一家子比劃可真多,一家裝不下。”

老師:“裝得下,你寫的靠近一點。接下來幾個字寫的靠近一點,我先去看看姐姐的功課。”

老師轉過身來,先嘆了一口氣,看了安禾的字,說:“字也不整齊,你看一行下來,這些字都不在一條水平線上。下次注意點,女孩子寫字要整齊文雅。”

帶著安禾學習接下來的內容,再回去檢查安秋寫字,這麼迴圈。

下課之後安禾把今天學習的字都寫了10遍,又把百家姓從第一個開始每個都寫兩遍才算是結束今天的課業。到妹妹房間,她還在午睡,什麼都沒開始寫。下午安禾找媽媽學習針線,妹妹醒了之後,她坐在一旁一邊作針線,監督妹妹學習。妹妹磨磨蹭蹭拉拉扯扯,終於在晚飯之前把功課寫完,安秋看了一眼,嘆了口氣,她真的沒有在寫字上花一點心思。反而是自己,這一次生病痊癒之後,就像一塊海綿,對所有東西都感興趣,想要把所有知識和技能全部吸收到自己的大腦裡。

大半年下來,她已經學完《論語》和《孟子》,老師給安排的課後閱讀她也能完成,過了年她可以去學堂上學了。妹妹年紀還小,心思不在讀書上,年底老師辭了這邊的工作,回家過年了。安禾陪著媽媽準備年貨,到各家鋪子預定年禮,她拉著妹妹跟著媽媽到處逛,媽媽看她們姐妹倆走的累了,會停下來買糖葫蘆或者糖水喝。

安禾:“我以前出過門嗎?”

媽媽:“很少,你身體不好,不能在外面呆太久,尤其過年前,天氣冷,怕你著涼,都不讓你出門。”

安禾:“外面太熱鬧了,你早點讓我出來沾沾人氣,說不定好得快。”

媽媽:“現在好了,以後經常帶你出來。”

年三十一早,家裡掛上紅燈籠,貼對聯,兩姐妹好不開心。晚上一家人守夜,突然有人敲門,妹妹樂呵呵去開門,突然一箇中年男人拉著一個和她差不多年紀的男孩子進來。

爸爸:“三叔,你怎麼這個時候過來了?”

三叔:“我帶安福過來給你拜年。安福,跪下給你乾爹磕頭。”

安福撲通跪下來磕了個頭,叫:“乾爹,過年好。”

爸爸急忙側身,說:“別,我不要什麼乾兒子。”

三叔:“你沒兒子,三個女娃都是外嫁的,以後你家財產都給外人了,我讓他給你當兒子,給你繼承家產,給你養老送終。”

爸爸:“不用,女兒也是孝順的。我現在這些東西還不夠養這一家子呢,再來個兒子,家裡人都吃不飽了。”

三叔:“安禮,你這話說的不對,你看這大院子,以後總要有人繼承,不能便宜了外人。女兒沒什麼用,我把我兒子給你,他吃不了多少東西,還能給你幹活。”

爸爸:“不用,我不需要。三叔,你如果是過來拜年的,那就坐下來喝杯茶,如果是有其他事情,你就先回去吧。大過年的,你總是要在自己家裡的。”

三叔:“我就回去,兒子留給你。”

爸爸:“不行,我家都是女兒,來個外人不方便。”

三叔:“怎麼是外人呢?以後這是你兒子。”

爸爸:“不用,你帶回去吧。”

三叔:“安禮,你別不識好歹,你以後老了,求著我兒子過來,我兒子也不過來。”

爸爸:“不用了,你們回去吧。”

三叔帶著兒子罵罵咧咧走了,安禾和妹妹不知所措,媽媽在一旁偷偷抹眼淚,爸爸氣的發抖。

初一家裡來了好幾波親戚,都說想要把兒子過繼給爸爸,說家裡沒個兒子被人戳脊梁骨,爸爸全部都打發走了,晚些時候有人敲門,安禾去開門,看見又是一個男人帶著年齡不小的孩子,“砰”的一生把門關上了,還對著門罵了一句:“不要兒子。”回來爸爸在笑,媽媽一邊夾菜一邊抹眼淚。

初二姐姐回來,吃完午飯爸爸讓安禾帶妹妹出去玩,安禾帶著妹妹繞到家裡後牆,躲在窗戶下聽他們說話。

爸爸:“你在婆家怎麼樣?”

過了一會,安苗帶著哭腔說:“爸,我想回來。”

又是一陣沉默。

安苗:“你去找他們家談行嗎?我什麼都不要,我想回來。”

沉默。

安苗:“爸,你救救我吧,我要活不下去了。”

沉默,沉默了好一會,妹妹站著有點無聊,想要去玩,安禾拉著妹妹走開了。去看外面放鞭炮,她拉著妹妹大力推開門,跑到門廊下拿了年前買的鞭炮,笑嘻嘻的和家裡說了句:“我們去玩鞭炮了。”說完又帶著妹妹出門。爸爸側過身看了她們一眼,手上的煙冒著煙,姐姐站在爸爸不遠的地方,對著爸爸,頭往一旁側過去,媽媽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眼睛紅紅的看著兩姐妹,強裝鎮定。安禾心不在焉的看著妹妹打土炮,妹妹一顆一顆的丟在地上,響了就開心的跳,不響就要上去踩兩腳。一顆一顆的丟顯然不能滿足她,拿起一整盒開啟盒子用力往地上一摔,噼啪噼啪的響,完了又上去踩幾腳,幾個漏網之魚又噼啪的響,她轉過頭開心地看著安禾,安禾趕忙咧開嘴笑。鞭炮都玩完了,妹妹走過來拉著安禾:“姐姐我們回家吧。”

安禾說:“還早呢,還可以再玩一會。”

安秋:“我們回去看看大姐姐,她哭了,媽媽也哭了,爸爸生氣了。”

安禾心也早就在家裡了,陪著妹妹回家去。走到客廳,三人的位置沒變,只是眼睛都哭的紅腫。

安禾:“爸爸,怎麼了?”

爸爸:“沒事,你帶妹妹出去玩。”

安禾:“沒事你們仨大過年在家裡哭,妹妹都看出來了。”

安苗:“安禾,你身體不好,這事情你別操心。”

安禾:“姐姐,我身體早好了。其實你們不說,我也能猜出來,是姐夫嗎?”

安苗聽著又在掉眼淚。

媽媽:“你還小。”

安禾:“也不小了,過了年我已經15歲了,姐姐比我大3歲,今年20歲,結婚3年,這麼算下來,這兩年你們也要給我找婆家了。”

媽媽被一句話噎住,安禾接著說:“是姐夫嗎?我從沒見過他,我有姐夫嗎?”

爸爸:“胡說,你有姐夫。”

安禾:“她在哪兒?”

爸媽都保持沉默。

安苗:“他,走了。”

安禾:“走了?怎麼走了?”

安秋:“不是走了,是死了。”

安禾:“你也知道?”

安秋:“忠兒告訴我的,說姐夫死了,死了就是被埋在土裡了。”

安苗聽了在抹眼淚。

安禾:“你們告訴我怎麼回事。”

爸爸:“和你說也沒用,你幫不上忙。”

她嘆了一口氣,確實幫不上忙,一個病了這麼多年的女兒,能幫上什麼忙呢。

安苗:“爸,如果我不能離開,我只有死路了。”

媽媽:“孩子,什麼時候都別這麼想,活著總是有希望的。日子熬著就過來了。”

安苗:“熬不過來了,我婆婆覺得是我害死了她兒子,把家裡所有的活都讓我幹。我公公,他,他不是人。”

安禾明白了,她能怎麼辦呢?她想著拿把大刀去他們家給姐姐報仇,但是姐姐家在哪裡?

爸爸聽完氣的發抖,太陽在一家人的沉默中慢慢落到山的那頭,一家人沉默著吃了晚飯,姐姐要回家了。

安禾拉著姐姐:“不回了,這就是你家,不回了。”

安苗轉身看了爸媽,他們默不作聲,安禾抽出手往外走。安禾大叫:“為什麼不能讓姐姐回來呢?”

媽媽哭著說:“都怪我,如果家裡有兒子,什麼都好了。”

安禾:“因為沒有兒子,要把女兒往死路上推嗎?我當兒子,不是可以招女婿嗎?你們讓姐姐留下來,女婿你們選,我都願意。”

媽媽:“你姐姐如果回來,哪兒還有女婿願意上門?咱們家就絕戶了。”

安禾:“咱們家不能讓姐姐躲在家裡,不出門,在家就好了。”

爸爸:“別鬧了,安苗,你先回去,我想想辦法。”

姐姐還是趁著天色沒有完全暗下來,回去自己家了。安禾覺得可笑,無力得可笑。

接下來幾天,她都躲在房間裡看書,這是她能找得到的最快的充實自己的方式,她趁著爸媽不在家,偷偷去爸爸房間找了幾本書,看完再換回去。爸爸的書,有孝順,有報國,有情感,卻找不到一本怎麼教女兒逃離自己不堪的環境。

開春她被送到學校,她問媽媽姐姐家怎麼走,母親不說,她等姐姐回來的時候問姐姐她家怎麼走,姐姐不說,姐姐看著更憔悴。

學校老師講三從四德,講相夫教子,她聽的昏昏欲睡,她找老師要其他的書,老師問:“要什麼書?”

安禾:“要......三從四德相夫教子以外的書。”

老師:“你覺得老師上課說的不好?”

安禾:“好,我很受用。但是,就是想了解更多,比如,男學生會讀的書。”

老師笑了笑,“我回家找找,明天給你帶。”

第二天老師拿來了4本書,說:“難得有那學生喜歡讀書,這是老師喜歡的書,你有看不懂的地方再來找我。”

她的書還沒看多少,傳來了姐姐離開的訊息,姐姐吞炭自殺了,清明節其他人去上墳,不願帶上她,再回來的時候,姐姐已經沒了呼吸。婆家人過來告知的時候,在院子裡做針線的媽媽暈過去了,安禾趕緊過去把媽媽扶起來,再轉身,門口的人已經走了。安禾把媽媽扶到椅子上,趕緊出門把妹妹叫回來,兩姐妹扶著媽媽到床上躺著,蓋上被子。

安禾:“你在家哪兒都別去,看著媽媽,她醒了就陪著她。我去找爸爸。”

爸爸的鋪子離家裡有點遠,安禾一路小跑,爸爸在和客人喝茶,看見女兒氣喘吁吁在門口,“爸爸,媽媽暈倒了。”

爸爸聽了趕緊轉身和客人道歉,客人客氣了兩句離開了,爸爸和櫃上的夥計交代了幾句拉著安禾攔下一輛黃包車回家。

安禾小聲說:“爸爸,姐姐走了。”

爸爸:“走了?走去哪兒了?”

安禾:“姐夫那兒了。”

爸爸身體晃了下,抓著女兒的手,不再說話。

黃包車在家門口停下,爸爸多給了車伕一筆錢,讓他去藥房找大夫。

把家門關上,爸爸:“誰來說姐姐走了?”

安禾:“一個夥計,姐夫家裡的人吧。媽媽暈倒了,我去扶她,回頭人就走了。”

安禾看得出爸爸壓著火,說:“那個人說,姐姐在家自殺了。他們一家去上墳,回來人已經走了。”

爸爸拍拍安禾的肩膀,說:“知道了,好孩子,去陪著你媽媽。”

安禾:“我們去他們家看看姐姐。”

爸爸:“去,安頓好你媽媽就去。”

爸爸去買了幾個菜讓他們送到家裡,大夫過來,說媽媽沒什麼事,只是急火攻心,開了兩服藥就走了。爸爸讓安禾煎藥,自己要出門。

安禾:“爸,我和你一起去。”

爸爸:“你在家照顧媽媽。”

安禾:“我怕你自己被欺負。”

爸爸:“不會,我去去就回。你照顧好媽媽。”然後自己出門了。

安禾照顧著媽媽,藥熱了幾次她都沒醒,安禾擔心一直不吃藥反而不能好,扶著媽媽給她餵了藥。妹妹已經趴在床上睡了,安禾讓她回房裡睡,她不願意,只要在這陪著。安禾讓她爬到裡面床尾睡下。

很晚爸爸才回來,打理的光亮的頭髮掉下來一撮,背也佝僂著。安禾趕緊過去扶著爸爸,問:“爸,怎麼樣了?”

爸爸有氣無力,說:“人都走了,只能這樣了。”

安禾:“我們什麼時候去看姐姐?”

爸爸:“不用去了,明天一早就去埋了。”

安禾:“我們都沒見著最後一面。”

爸爸:“不見了,見了傷心。”

爸爸在院子裡的椅子上坐下,疲憊不堪。

安禾從廚房裡端出來飯菜,說:“爸爸,吃點吧。”

爸爸拿起碗筷大口大口吃,在他們家竟然飯都沒吃,安禾越想越氣。

第二天一大早,跑到門口問出門的鄰居,“張嫂子,你知道我姐姐婆家在那兒嗎?”

鄰居:“知道啊,福士巷。”

安禾:“福士巷在哪兒?”

鄰居:“在東邊呢,你走過去要1個時辰,你怎麼這時候要去找姐姐?家裡出事了嗎?”

安禾:“沒事,我想去看看姐姐。”

鄰居:“讓你爸帶你去。”

安禾:“我媽生病了,我爸照顧她呢。我回去了。”

安禾急忙跑回家,她上學後家裡給些零花錢,她都攢著。今天從抽屜裡全部拿出來,躡手躡腳出門,叫了輛黃包車往福士巷方向去。

按著門牌找到胡家,用力敲門,開門的是一個穿著睡衣的中年女人,看見安禾驚了一下,又沉下來。

安禾:“我姐姐呢?”

女人:“上山埋了,昨天已經告訴你爸了。”

安禾:“你們為什麼在這?”

女人:“又不用我們埋,我們去幹嘛?”說完給安禾翻了白眼。

安禾:“埋哪裡了?我要去送她。”

女人:“你要去送她?開什麼玩笑,嫁過來就是我們家的人,死了也是我們家的鬼,你是誰?”

安禾:“我是她的妹妹。埋哪裡了?”

女人:“埋我們家地裡。”

安禾:“我為什麼不能去看她?”

這時候家裡一個男人走過來,“怎麼了?吵什麼?”

女人:“你,兒媳的妹妹,過來找人了。”

男人笑嘻嘻地問:“安禾,身體已經好了?你姐姐,我們也對不起,但是人死不能復生,你別難過,身體要緊。”

安禾:“你這老色鬼,是你害死我姐姐。”

男人被安禾這話嚇得,趕緊過來想把安禾拉進屋裡,安禾甩開她,但是力氣太小。

這時候爸爸過來了,亂糟糟的,過來拉過女兒。

女人:“你來了正好,把你女兒管好。”

安禾:“你才要管好你自己,你們害死我姐姐。”

爸爸看著整齊的這一家人,拉著安禾往回走。

安禾:“爸,你不替姐姐委屈嗎?”

爸爸:“我看錯了人,害死了你姐姐。”

安禾覺得爸爸說的對,也不對,姐姐生錯了人家,明明求救了,卻被自己親生父母拋棄。

爸爸的身體漸漸好了,起來操持家務。爸爸又梳著光亮的頭髮去工作。妹妹還是會開心的在院子裡奔跑。安禾不知道,好像姐姐從來沒有在這個家裡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