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在急遽下墜,冰涼的風擦過臉頰、衝破耳膜、灌入喉嚨,刺得渾身生疼,這風比刀劍還要銳利。
蕭思退卻仍極力張大眼睛,即使眼前只剩下快速退後的天際,他也想銘記住這一刻。他人生的最後一刻,也是這輩子唯一一段屬於他自己的人生。
不是主人的命令,不是江朝歡、蕭望師或任何人的指使,的確只是他想這樣做。
做出這個決定,不過是一個時辰之前。
在看到謝釅瘋癲般的舉動後。
……
謝釅選擇認顧雲天作父、進入魔教,他沒多想。
謝釅剛回來就一個下馬威報復江朝歡,他沒多想。
謝釅煽動天池試劍、虐殺小縉,他也沒多想。
直到今天,親眼看到謝釅是如何對親姊顧柔下手、在殺人時眼中是如何湛出愉悅的光,他突然想到了一個恐怖的可能性:
早晚有一天,謝釅會對顧襄下手!
不僅因為顧襄也是最早騙他、利用他的人之一,更因為江朝歡孑然一身,無親無故,唯有顧襄是他的軟肋,是他在乎的、珍視的人。
等到謝釅真正開始對付江朝歡那天,顧襄的下場……他不敢再想下去。
而無論是江朝歡的復仇、主人的遊弋還是謝釅的瘋狂,都不可能停下來。顧襄的處境只會越來越危險。
他心中忽然冒出一個荒誕的念頭,其實或許已盤桓了許久
殺了謝釅。
因為謝釅,真的瘋了。
當然,如果能順便殺死顧雲天就更好了。這樣只剩下主人自己,應該就沒興趣再興風作浪了。雖然唯獨太便宜了江朝歡,但他也想不出別的辦法。
這一次,主人與江朝歡大戰暈倒、顧雲天和他的手下都身受重傷、謝釅落在自己手裡。他想象不到日後還會有這樣好的時機。
負著謝釅一步步走回會場,聽到自己的腳步踩在雪上、比往日沉重的咯吱聲,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存在是如此真實。
不再是為任何人效命、不再以旁人的視角,這一次,他可以用自己的身份、能力、意願,去保護自己喜歡的人。
陳西華、林思圖、葉厭、朱廷越……無數支離破碎的人生在他眼前閃回,其實這樣的日子,他早就過夠了。之所以還在維持著,或許只是因為他想看到最後的結局。
但從今天來看,也不必再期待了。
因為誰笑到最後對他來說其實沒區別。幫助誰、又對付誰,本就是別人的立場強加於他。
可偏偏一個傀儡生出個人意志,他有了自己的立場
保護顧襄。
在原本主人的計劃裡,他應該帶著謝釅回來與顧雲天談判。但殺死謝釅的念頭一旦形成,他並不覺得脅迫有什麼必要了。就讓他用自己的命,除掉顧襄最大的威脅吧。
下墮的速度越來越快,眼前連成一片的山崖終於模糊到極致,幻化出一道青色身影。
那是營州初遇,驚鴻一瞥。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也是望海寺遇蛇,她把自己拉上房頂,儘管是帶著嫌棄的目光。
第一次有人在乎他的死活,第一次有人把他當人看,即使他只是個多餘的累贅。
口中不饒人,做事卻自有一套原則。他從來沒見過活得如此真實的人……與全身上下皆是虛假的自己,實在是截然相反,對他來說,卻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因為顧襄,他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感受到自己也有自發而成的愛、恨、擔憂、喜悅,這些正常人的情緒。
可是,他依然不能用蕭思退的臉面對她、用蕭思退的聲音和她說話。
包裹在別人身體裡的自己,仍舊無法衝破那具無形的阻隔。
下墮,下墮……他閉上了眼,他感受到那具朱廷越的殼子在燃燒、消融,逐漸露出真正的自己……
這是他一生未敢肖想的夢。
可是,夢醒得也這樣快。
一股強勁的力道墊在他身下,身體陡然回沖,他只覺全身骨架都要散了。一睜眼,是一個無法相信的人
顧雲天!
此刻顧雲天攀在崖壁上兔起鶻落,與他同時下墜,精純真氣從那精鋼右手發出。數次之後,他的下墮之勢被減緩大半!
顧雲天竟肯為了謝釅跳崖?蕭思退一驚,登時提氣欲搶先一步震死謝釅,然而顧雲天出手如電,下一刻氣流已經把他重重推開,他再也抓不住謝釅了
那麼你也別想得手!蕭思退一蓬暗器疾指謝釅要穴,逼顧雲天再次改變氣脈方向,謝釅與顧雲天指尖擦過,再無機會。
只剩十米之距,三人各自墜落,饒是不甘也要先調整落點的姿勢和力道,保命要緊。
雖然天池常年冰封,從萬丈深淵墜落,再多準備不死也殘。
然而,預想中砸上冰面的劇痛並非成真,蕭思退錯愕地發現自己撞上的是一張密網,隨即被兜住回彈,浸入天池水中……
儘管極富彈性的網緩衝了大部分力道,他被冰水一激,還是差點撞暈過去。半天掙扎起來一看,靠近西側這一面的天池水冰面皆被鑿開,而水下布著軟絲索。不遠處謝釅也躺在網上,血色迅速蔓延、在池水中綻出瑰麗的冰花。
顧雲天呢?
念頭剛起,身後一道平淡的聲音送入耳中。
“臨時起意,絕大多數不會遂願功成。你為他辦事,應該懂得這一點吧。”
驀地回頭,顧雲天立在網上,周身沒有沾溼一點水漬。他想象不到對方是如何墜落千尺而毫髮無損、甚至又是何時到了他後面。
重傷之下仍有這等功力,那他又為何……?
一股寒意從頭到腳把他澆了個透,蕭思退緊緊攥著絲網,任冰涼的水包裹住他的手掌……
“你故意引我出手?”
“這局棋上的所有棋子,我都會給他們機會盡量走得遠一點,直到他們自己再也走不下去。”顧雲天並沒看謝釅一眼,只是緊緊盯著蕭思退,一步步走近。
良久。
“不止是你,對嗎?”
顧雲天側身看向層層雲海之上的高崖,慢條斯理地問他:“教中還有別人,與你的主人合作了。是誰?”
“原來,你也有求而不得的時候啊……”蕭思退隨著他的目光望去,笑了起來:“你和他一樣,都以為自己是這天下的主宰,可以肆意玩弄別人的人生。可惜這世間最難掌控的,就是人心。我真希望你們能一直自以為是下去,哈哈哈哈……”
大笑中,依稀同樣的話浮上腦海,顧雲天怔了一瞬
是慕容義。他臨死前,也是這樣說的。
舊事旋踵而至,顧雲天極黑的眼仁似將天地永珍納入其中,最終倒映出一點憐憫:
“我還可以給你一次機會……”
“機會?”蕭思退不屑地打斷了他:“對我來說,這是苦難的輪迴,毫無意義。”
“這不是你一直以來在做的嗎?怎麼會毫無意義?”顧雲天不解地盯著他,倒是真的有些興趣了:
“本來就是條狗,再換個主人又怎麼了?”
在顧雲天輕賤的目光中,他愣了一瞬,隨即笑得更恣意了。
“顧雲天,你會在崖壁上鑿出落點,會在天池中鋪設兜網,難道我就不會做兩手準備嗎?”他餘光瞥向謝釅:“趁還來得及,你要不要去看看你的好兒子,畢竟,是你僅剩的血脈了,哈哈哈……”
話音未落,高處風聲驟緊,又一個人影攀附著崖壁縱躍而下,直到落入網中。
沈雁回?
想不到被主人重傷的沈雁回忠心至此,已經自顧不暇卻仍追隨顧雲天跳下天池。
他落下時身形搖動,全沒有往日的從容,可見到顧雲天安然無恙站在那裡,臉上瞬間綻出喜色:
“教主……”
可又看到身旁的謝釅時,他的笑容凝住了。
“悔相見、悔相識,你就不好奇為何慕容義有這種西域奇毒嗎?”蕭思退真摯地來回看著面色沉了下來的兩人:
“當然是主人給的啊!”
他也變得一臉沉痛:“顧教主,你再不想想辦法就真的晚了啊。他的全身經脈已被主人衝破,就像當年沈副教主對嵇無風做的那樣。還有這悔相識,沒了孟九轉、沒了慕容褒因,該怎麼解毒啊哈哈哈哈……”
沈雁回急忙檢視,發現他所言非虛。所幸謝釅經脈斷裂,行毒緩速,毒尚未入心脈,但幾番重創下元氣大傷,脈息已微弱不堪。
顧雲天不再看蕭思退一眼,徑直走向謝釅。
“教主……”
只見他微一擺手,示意沈雁回退開,便將左手放在謝釅脈門。
隨著內力運轉,他身上又綻出了一條黑線,自頸而下,頃刻黑透。
沈雁回還欲上前代替顧雲天,卻見謝釅虎口處不知何時劃破,與顧雲天雙掌交握,竟是在行過血解毒之法!
顧雲天頭頂冒出絲絲白煙,對沈雁回道:“你留著力氣,待會兒還要助我散功。”
不僅是沈雁回,這次連蕭思退都驚住了。
置之死地而後生,如此魄力,不愧是顧雲天!
原本悉心調養,或許能保一年無虞。但此番與謝桓大戰一日摧毀兩條經脈,若要救謝釅,強運真氣,只怕身體更是難以承載。
一直以為天池散功只是設局引來神秘人的說法,總會找到更好的路。
但今日種種過後,擺在他們面前的唯有徹底散功一條路了。如此,既能解決餘音繞樑,過血中毒的毒性也會隨著真氣散去,一舉兩得。只是這樣的決定,不是誰都能做出來的。畢竟從武功獨步天下到毫無功力的普通人,這樣的落差,相信多數人寧願選擇去死……
沈雁回站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盯著顧雲天經脈逐一崩毀、而謝釅面色漸漸好轉,那種在拜火教時的無力之感又洪水般襲來。
而罪魁禍首
只見蕭思退正垂頭出神,眼中說不清是茫然還是什麼……這是真實的他,還是朱廷越?
“你為什麼這樣做?”
“教中還有謝桓的人嗎?”
“謝桓接下來要做什麼?”
“你會知道的。”在沈雁回緊追不捨的逼問中,蕭思退忽然抬頭,肅然的聲音在崖底廖廖迴盪:“但不是現在。”
“你會親眼看著風煙散去後,每一個玩弄人心的人是如何被心毒反噬,可任何人,都無能為力……雖然那些,已經與我無關了。”
恍然間,兩人之間隔了一道如有實質的壁壘,他看到蕭思退鄭重地抬起手,往自己臉上抹去。
隨著他的手指劃過,一張截然不同的臉取代了粗莽的朱廷越。是黑水旁他曾見過的、真正的蕭思退。
他這是什麼意思?
瞳仁、眉毛、頭髮、面板……當蕭思退又一次站在他面前時,他感到的不再是那種自輕自賤的痛恨與自棄,而是全然的平靜。
很快,蕭思退慘白的面板如上次一般起了紅疹。
我不會再以別人的身份活哪怕一刻。不想說的話,也不會再說一個字。
儘管他沒出聲,沈雁回卻能從他眼中看到這種意味。
日暮天晚,顧雲天頭頂的白氣絲絲縷縷,散入空中。沈雁回也奔去相助了,因為幾番勸告、威脅也無法讓蕭思退重新易容成別人的樣子。
面板紅腫、破皮、滲出血水……蕭思退就這樣站在遠處,一動不動,看著顧雲天救回了謝釅,又和沈雁回沉入天池,在這極具療傷溫養之效的聖地散去畢生功力。
直到三人身影消失,他都這樣看著。沒人再來問他,臨走時也沒人來與他為難,他本可以趁機逃開的。
但他沒有。
面板潰爛得越來越深,好像有團火在臉上灼燒,流下的血糊住了眼睛,他再也看不到了。這副無法與真實世界共存的身體發出了警告的訊號。
但他不想再變成任何人。
如果做回自己的代價是死,那他等這一天,其實已經很久了。
空氣、水,那些對常人來說必須的東西對他來說卻是致命的,正在毫不留情地腐蝕著他的軀體。
不知何時,他倒下了。
冰涼的水浸入臉頰,緩解了一點痛楚。他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很嚇人,還好沒有人能看到他,最後這狼狽的一幕。
身體上的面板也開始刺痛。其他地方雖然沒有臉頰敏感,但最終都會一點點消融。
直到死。
可至少,他是作為蕭思退死的。即使從未作為蕭思退活過。
持續的疼痛愈演愈烈、從臉部蔓延,他快堅持不下去了。意識也在劇痛中變得麻木,漸漸抽離……
如果說這輩子還有什麼遺憾,那就是他到底沒聽過自己的聲音。沒能用蕭思退的身份說過哪怕一個字。
意識已經瀕臨渙散的他突然一個激靈,他的心臟跳得飛快,開始竭力分開粘在一起的嘴唇,想要做這輩子最後一次嘗試。
可能嗎……還有希望嗎……
冰涼的空氣撬開了他的喉嚨,一路楔入他的肺子,他艱難地曲起舌頭,做出了口型,可是靜寂的夜沒能浮出一點聲響。
和之前的無數次一樣。
為什麼?他還是找不回完整的自己,即便已經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又一次跌回綿延無盡的深淵,疲倦淹沒了他。
就快結束了。
可是,彌留之際,一抹青色驚鴻照影,一瞬間點亮了他沉黑的夜空。
如夢似幻,他忽然感覺身體變得無比輕盈,他追了上去,不由自主地叫著:
“顧襄……”
他終於聽到了自己的聲音。
雖然,是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