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覺得這一天太過漫長了。

漫長到這樣多的曲折反轉竟是在同一天內發生,所以當終於有片刻平靜時,他們努力反芻,卻仍不免感到迷茫。

魔教的人一半去追謝桓,一半守著顧雲天,那些新加入的洞主與其他來客一樣不知所措,卻又無法離開,只能越來越煎熬地等在這裡,等這場大會真正的結局。

流雲被風吹散,一輪紅日也在緩緩下落。許久,山谷渲染得一片赤金,落日與視線平齊,像是將要墜入天池了。

目睹著日薄西山的全過程,他們不敢想象的是,那個曾以為天下無敵的魔教教主不僅也有奈何不了的人,甚至在此番大戰的消耗下,也和這夕陽一般在慢慢衰敗頹靡。

昨日看花花灼灼,今朝看花花欲落。即使是顧雲天,也避免不了在人生的某一刻起,突然開始走下坡路。

正當人們偷眼看他眉心隱現的雙峰小山、身上盤踞的四條黑線、灰白叢生的鬢髮、臉頰爬上的皺紋時,“咚”的一聲,把他們的視線轉移到了另一處

鶴松石!

自大會開場時講完玄隱劍來龍去脈,這個魔教的叛徒就被晾在了一邊,接著連串變故讓所有人都忘記了他的存在。

而內力被封、在冰天雪地中凍了一天,他終於挺不住暈了過去。

聽到他身體砸在雪裡的聲音,眾人心中一顫:他分明已經凍僵了,怕是隻剩了最後一口氣。

魔教的人顯然也怔住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去請示顧雲天。

只見顧雲天看都沒看他一眼,仍舊合著眼睛,淡漠道:“讓他去陪阿乖吧……”

阿乖?眾人一愣,見魔教那人驚得張大了嘴,轉頭看向天池,才反應過來

阿乖,就是適才被顧柔扔進天池的小狗啊!

所有人同時打了個冷顫,一股惡寒從心底蔓延到四肢百骸……把活人扔進天池?這,果然是魔教能做出來的事啊……

魔教教徒雖也一驚,但下意識地就開始遵照教主指令動作了,拖起鶴松石就朝崖邊走去,片刻也沒遲疑。

這就是背叛的下場。新入教的洞主們心頭悚然,眼看著鶴松石半個身子已懸在了空中,只消那人再一推就要墜入萬丈深淵,沈雁回終於猝然起身,然而話到嘴邊又凝住了。他看著顧雲天的神色,終究一個字都沒能說出來。

當那人一揚手時,他們彷彿已經看到了鶴松石的結局,許多人合上了眼,然而下一刻,耳邊炸起的卻是遠比人體下墜還要狂烈的風聲,他們不敢置信地抬頭

快如虛影的九節鞭卷著鶴松石的身子,倏然收回,從他們眼前劃過了一道弧線。

來人隨意地拋下長鞭,也沒管被他救回來的鶴松石,只是徑直朝前走去。

朱廷越?

魔教教徒皆瞠目結舌。

不僅因為他突然闖來救了鶴松石,更因為他肩上扛著一人,分明是被謝桓擄走的謝釅!

沈雁回又看向地上的九節鞭,失聲而叫:“大小姐……?”

更有許多人看著渾身浴血、不知死活的謝釅,陷入了恐慌。

這是怎麼回事?

這不是前段時間投奔了顧雲天、做了魔教洞主的牛馬幫幫主朱廷越嗎?為何會突然挾著謝釅歸來?其他人又哪去了?

就在錯愕的片刻,朱廷越已帶著謝釅走到顧雲天面前。

“想救他嗎?”

朱廷越悠悠開口,雖仍粗獷有力,但全無昔日對顧雲天的敬畏與尊崇。

“教主……”生怕他對顧雲天不利,沈雁回拖著重傷之軀就要上前,卻被顧雲天擺手制止。

朱廷越顯然已經背叛,然而儘管親子落入敵手,顧雲天的面色也沒有分毫改變,他只是疲憊地掃了對方一眼,慢慢說道:“原來是你……”

原來一直以來洩露機密、通敵叛教的內鬼,也是謝桓安插在教中的人,是朱廷越。

所以無需多言,也自然是謝桓把謝釅交給了他,讓他回來。那麼,追著謝桓的顧柔他們……?

瞥到地上的九節鞭,顧雲天深不見底的眼眸裡終於蕩起了一絲波紋。

“教主一生心血、偌大基業,也不想無人繼承吧。”朱廷越側頭看著昏迷的謝釅,噙起了一點笑意。

魔教教徒齊齊變色,皆不敢深究他話中意味……可是,只有他兩人回來,難道,大小姐他們已遭不測?

不應該啊,顧柔加上江朝歡等四五個高手,總不會面對中毒的謝桓毫無自保之力吧?何況,那可是顧柔啊!

在這一刻,人們再也不會覺得顧雲天和一個普通人有什麼不同。

只一個眨眼間顧雲天的精鋼義肢已經扼住了朱廷越的脖頸,骨節“咯咯”的收緊聲伴著眾人的驚呼急遽漾開。

然而,就在朱廷越身子迅速軟下去之時,顧雲天又驀地一鬆手,退開半步。他們看到謝釅口鼻又溢位新鮮的血,在昏迷中仍劇烈顫抖。

“顧雲天,你想殺我的確易如反掌。但在我死之前,只用一點內力就足夠震死你這剛認回來的兒子了,不是嗎?”朱廷越好整以暇地越過顧雲天,朝崖邊走去。

所有人始料未及,被定在了當場,就連顧雲天也不敢再輕舉妄動。若在全盛之時,他當然可以在朱廷越做出任何反應之前取了他的性命,但此刻,他已日薄西山,自顧不暇。

“說說吧,你的條件。”

他的聲音依舊平靜,但已沒有了對上謝桓時那種睥睨眾生的氣勢。

畢竟,就算再人面獸心,他也是一個父親。

“顧雲天,我來不是跟你談條件的。”朱廷越轉過身。

當他重新面對大家時,才有人驚奇地發現:他的脖頸上沒有一絲紅痕,彷彿適才被顧雲天扼住一幕是個幻覺。

看到顧雲天眼中浮起的同樣困惑,他笑了起來:“很奇怪,是吧?我的表情可以和所有人一樣生動、聲音也是以假亂真,但總有一些東西,是偽裝不來的。比如,變化。”

說著,他在自己頸上一抹,而只見他的黑黃面板隨著動作消融,露出一道瘀血的痕跡,映在新出現的蒼白面板上,更加明顯。

人們這才恍然大悟

這個朱廷越是易容的。

沈雁回倏然明悟,失聲叫出:“蕭思退?!”

原來自拜火教黑水一別,這個神秘人的手下竟又易容成朱廷越潛入了幽雲谷!此前種種難以解釋的怪異終於有了答案,他也在瞬間明白了小縉是怎麼死的……

一次放虎歸山,竟種下如此禍端,他面色一沉,殺意驟起,一搖摺扇走上高臺。

蕭思退發出的仍是朱廷越的聲音:“沈教主,不用你動手,今天站在這裡,我已經知道自己的結局了。”

顧雲天微蹙眉心,考量的目光描摹在他周身,明白了他話中的另一層意思

主動暴露自己,蕭思退是不想活了,那謝釅呢?他若不再需要用謝釅威脅自己……

“我知道你很好奇我是誰,但很可惜,除了蕭思退這個名字,我無法告訴你任何”

“因為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找了一輩子,也找不到我到底是誰。”

“我父母是何人、我為何被主人養大、我的聲音什麼樣子、我自己想做什麼,沒人能告訴我……我不斷變換著身份,不停輾轉於五湖四海,偷走了無數人的人生,可是,我只想用自己的身份活著啊!”

他忽然大笑起來,笑得眼角都泛出淚水,與當日黑水旁的癲狂一樣,沈雁迴心頭莫名不安,有種不好的預感。

“如果我想,我可以變成你們當中的任何人。可是這有什麼用?假的,永遠真不了。就像我受傷時,面板現不出印記,所有的真正的我,包括苦難與真心,都只能被囚禁在不同的面具之下,連我自己都看不到……”

“因為沒有自我,我可以輕易背叛、也可以隨時認個新主。朝秦暮楚、三姓家奴,哈哈哈,本來就沒被當人看待過,換個主人又怎麼了?又怎麼可能找到自己?哈哈哈哈……”

越來越癲狂的笑聲,他一步步踉蹌退後,不知何時已退到了懸崖邊緣。

“夠了。雖然生來只有被人擺佈,雖然永遠無法活成自己,但至少死,可以周全自我,無需任何顧忌。顧雲天,你聽著,今天不是主人指使、也不是任何人逼迫,只是因為我想這樣做……”

話音未落,他的身影已經消失於萬丈深淵。

連同著他手中的謝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