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巧的是,當時周圍並沒有其他人。
鶴松石當即拾起卡在了湍急水流中一個石縫裡的劍,遠遠走開。
淮水派徹底覆滅了,連同他的過去,一併消湮在這片峽谷的茫茫雲海。這把玄隱劍,可能真的是曾經煌煌赫赫的師門僅存的東西了。
可以不把它交給顧雲天嗎?
他雙手捧著溼淋淋的青銅劍,恍惚中,彷彿有一座巨山壓在他身上,讓他的呼吸漸漸變得沉重。
然而,初入顧門的他知道,自己是需要一個敲門磚、墊腳石的。否則用什麼證明他的忠心,彰顯他的能力?
轉過身,長劍橫握在手,卻在邁步之前又猶豫了
即便投靠了顧門也未必能得長遠,靠人終究不如靠己。若能謄錄一份之前沒能學完的定風波秘籍,精進自己的武功,再把玄隱劍上交換得顧雲天青睞,豈不是兩全其美?
他立刻找了個更僻靜的地方。雙手緊緊握住劍鞘和劍柄,用力一拔
拔不動。
想起之前師父的話:這把劍鍛造工藝特殊,唯有內力極強之人才能拔動。拔不出的話,鑄於其中的秘籍也就無法到手。
是自己的功力還不夠嗎?
鶴松石定了定神,蓄力半晌。倏然間,將定風波真氣催發到極致,再全力一抽。
還是紋絲不動。
師父這是何意?
鶴松石隱隱覺得不對除了師父出塵絕逸,淮水派其他人包括嵇聞道與師兄的武功都與自己相差無幾。若連自己都拔不動,那還有誰能拔出劍來呢?
若是誰都拔不出來,裡面的秘籍要給誰看?這把劍鑄造得有什麼意義?難道是要留給顧雲天?
他掂了掂這把青銅劍,只覺比一般的劍沉重不少,而其他方面卻沒什麼特別。無法,鶴松石只得偷偷去鄰村找了個鐵匠,請他看看。
那人觀摩半晌,卻搖搖頭:
“這把劍,是實心的。”
什麼意思?鶴松石錯愕之中,竟想象不出。直到鐵匠解釋後,才明白這個讓人難以接受的事實。
這是一把實心的劍,劍鞘與劍刃鑄造到了一起,任何人,也不可能把它分開。
並非是什麼高超的工藝,甚至可以說是失敗品一把拔不出來的劍,能有什麼用?
又能貯藏什麼秘籍?
鶴松石又驚又急又不解,師父留下的玄隱劍怎會是這樣?那秘籍又在何處?
然而,儘管他再懷疑,當鐵匠在他眼前融化了這把青銅劍,也沒發現裡面有任何一點鏤空、更別提紙張時,他也只能相信親眼所見的事實。
為什麼?
這把劍被換過了,還是說師父只是造了一把假劍騙大家……
千絲百縷的念頭在他腦中糾纏在一起,驀地,他鬼使神差想到了嵇聞道拼死奪回這把玄隱劍後,在昏迷中的呢喃自語:
假的,假的……
電光石火間陡然明悟,原來嵇聞道當時就是發現了這個秘密!
讓他在昏迷中都念念不忘的正是此事!
或許,這才是嵇聞道選擇背棄淮水派獨自離去的原因……
一瞬間,他只覺得荒誕至極。
這就是輾轉了無數人手、天下人垂涎不得的寶劍。
這就是惹他們被顧門一路追殺、門派凋零的寶劍。
也是這把劍,害自己殺了把它獻出去的師兄,嵇聞道拼著重傷又把它奪回,差點也死在了甘州。
殊不知,從頭到尾他們爭來搶去的、讓他們你死我活的,都只是一個子虛烏有的謊言……
他驟然迸發出大笑,笑得不可自制,整座峽谷都回蕩著他慘烈的笑聲。
有某種東西,在這一刻,真正結束了。
那個作為淮水派二弟子的鶴松石,也徹底死在了這一天。
梅風鶴骨今何在,錦繡江南大道長。
無力去辨別師父為何編織這樣一個謊言戲耍他們;無法去查證師兄、嵇聞道、師孃又知道多少;無心再為錯殺師兄遺憾痛苦。他只知道,自己接下來的路,不能再相信和依靠任何人。
當他茫然地回到碧水峽,顧門仍在大肆搜尋師孃他們和玄隱劍。
何去何從已然註定,他不再有任何猶疑,再次加入了尋找的隊伍。
只是這次,他找的是師孃和師弟。因為“玄隱劍”,已經融化成了一攤銅水。
而世間巧合就是這麼連續不斷,在發現玄隱劍的不遠處,他又找到了師孃。
雖然,師孃已經死了。
不知為何,他的眼角開始發熱,眼前一切變得模糊,有什麼東西堵住了他的心口。
粗重的呼吸聲,他跪倒在急流中,把臉埋進水裡,淚水融進潺潺溪水,灼熱轉瞬變得冰涼。
這是情緒內斂的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落淚。雖然,連天地都無法知道他曾在這一刻絕望慟哭。
一切,都再也回不去了。
……
天黑,夜深。
他掙動著麻木的身體,正要抱起師孃的遺體,卻突然發現有點不對
師孃的姿勢,不是墜崖應有的動作,她身上的傷處也非立刻致命的。他心裡一緊,再看時,周圍血跡不多,亦非噴濺狀,而是剮蹭的痕跡。種種跡象都表明,這裡不是師孃墜落的地方。
更像是,她摔下來後一時未死,自己爬到了這裡。
鶴松石慌忙熄滅火把,藉著月色仔細查勘,發現師孃是順流漂下的。而他沿著血跡逆流找去,直到遠處石礁血色突增,他確認這裡才是師孃墜崖之處。
然而,卻沒有師弟的影子。
擴大範圍找了半宿,又細細勘察上下游的痕跡,他心裡又緊張又激動,一個完整的猜測已經成型:
師弟沒死。
是師孃藉著下墮時的勁勢在落地前反推一掌,減緩了師弟的墜落速度,所以師弟不僅沒死,還受傷不重。
而他們恰好落在一片灘塗上,所以師孃也還剩一口氣。
但估計是知道這玄隱劍是假,或者想用玄隱劍引開追兵,師孃抱著玄隱劍用最後的力氣朝下游游去,儘量遠離師弟。直到失去意識,順著溪水的流向漂走。
最終,她傷重而亡,死在了淺灘處。而玄隱劍則繼續順流漂下,卡在了不遠的石縫裡。
至於師弟,多半是墜崖後短暫昏迷,醒來後發現師孃不見去找她了。
他們都生長在江南水鄉、淮水河畔,只要師弟沒摔死,鶴松石相信他肯定能游出這片溪流,決計不會淹死。
只是,兩天兩夜過去了,師弟去了哪裡?逃出了碧水峽嗎?
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他日後又該怎麼應對顧門的搜捕?
鶴松石思來想去,又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偽裝一具師弟的屍體交給顧門,以誘導他們放棄搜尋。
說不清為什麼這麼做。明明已經決定與舊日一刀兩斷,也不再懷念那海市蜃樓般的過去。但那些舊事如影隨形、歷歷在目,閉上眼,抱著師弟玩耍的點點滴滴總會奪佔他的全部思緒。
……因為師弟出生時,師兄正在西域,師父的其他弟子還在毛毛躁躁的年紀。成熟穩重的他就被委以了兼職帶孩子的重任。
明明他不喜歡小孩子,為人又最古樸呆板,不苟言笑,卻不得不接受這樣的命運。
從一開始的難以忍受,到後來的漸漸習慣。每天為他操不完的心,卻又樂在其中,連他人都變得開朗了許多。
而師弟也與他非常親近。每天睜開眼第一件事都是找他,有什麼不敢讓父親母親知道的秘密也會偷偷告訴他,因為他會最認真地傾聽和回答,並不像其他人那樣把它當成小孩子的無聊言語。
哪怕後來有了嵇家兄妹兩個玩伴,也要每日來纏著他聒噪一會兒。和師弟既像忘年交,又像親兄弟,所有人都不知道為何兩人如此投契。
……
搖頭努力驅趕走這些思緒,他豁然起身。
雖然這樣很冒險,鶴松石還是決定放手一搏。他連夜在附近村寨搜尋,終於找到了一個乞兒餓殍屍體,與師弟年紀相仿,身量也差不多大。
將屍體扔下碧水峽摔得面目全非,拖到師孃遺體旁,處理好所有痕跡,終於自認為偽裝的毫無漏洞後,鶴松石叫來了顧門的人。
至此,淮水派徹底覆滅,再無一人倖存。
顧門的搜查物件,也只剩下了玄隱劍。
顧雲天似乎並不太重用鶴松石,只命他為洞主在外尋找這把寶劍,每隔六年才有一次機會來到幽雲谷朝拜。
但他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好。
在外隱姓埋名遊山玩水,偶爾幫顧門做一些事,裝作努力地找那把永遠不可能找到的劍,也不用再擔心追殺索命。
舊事偶爾浮上心頭時,他也會遺憾,也仍有許多困惑不解。
但他不會再糾結,更不為此後悔。拋開那些所謂的正邪倫常的虛名,他選擇一個人好好地度過普通的一生,有什麼錯呢?
直到兩年前,被顧雲天召回。他平靜的生活從此結束。
在這個地方活下去,太難了。何況不善言辭、不會說謊的他還揹負著那麼多秘密,做過那麼多無法見容於顧門的事。
他只能努力改變自己,迎合這個主人和身邊的一切,兢兢業業、小心翼翼,用無可挑剔的姿態表示自己的忠心。
可人生處處事與願違,他竭力維持著的這份安寧也因為蔡隸的出現而徹底碎裂。
一開始還只是又被那些本已漸漸消湮的記憶纏住。尤其是手中長劍刺中師兄的那一幕,再次成為了他的噩夢,一日不得安眠。
但發現蔡隸並不知道後來那些事後,他好不容易安下心來,卻在甘州又一次墜入了無盡深淵
在最後一戰後,蔡隸還來見過師兄。他會不會看到了什麼,師兄又會不會告訴過他什麼。甚至,是否有可能他還調查過師兄去世的真相,所以在無慮派時才故意引來自己。
而事實也一如他所料,心生懷疑的蔡隸輾轉數月,最終在江朝歡的暗示下設下此局,逼他不得不出手,第一次顯露出不同尋常的心思。
此刻,他將一切和盤托出,明知自己很快會有什麼下場,心中那些惶然、不安卻反而減少了。
久違的輕鬆感讓他找回了舊日的寧靜,他盯著沈雁回留在牆上的棋子,臉上慢慢露出釋然的笑意。
“沈教主,動手吧。”
他知道自己實非這三人對手,今日局面有死而已。只是這十五年已經是偷來的歲月,他也沒什麼不甘了。
然而,一直默默傾聽的蔡隸終於忍不住,恨毒了的視線釘在他臉上,喝問:“你殺了他……不止殺了他,你為何還要誣陷他?他不可能是背信棄義之人!”
謝釅也覺他所言有些離奇,未能盡信。可沈雁回卻一招手,示意蔡隸稍安勿躁,走到鶴松石面前,深深吸了口氣。
“此事幹系重大,但也不是死局。”他呵呵一笑,收起摺扇,接下來說出的話,卻讓鶴松石和蔡隸瞠目結舌,連本就錯愕不已的謝釅和江朝歡都露出了更舌橋不下的神情。
“你有沒有想過
你拼命守著的秘密,你覺得一旦被發現會大事不妙,但其實,教主早在十五年前就洞若觀火。”
沈雁回頓了頓,打量著他臉上肌肉微微顫動,一片茫然,方繼續道:
“玄隱劍裡沒有任何秘籍,是我也親眼所見。”沈雁回笑了笑:
“你恐怕不知道,當時在甘州追上梅溪橋的,正是我。而我察覺他是故意想讓玄隱劍被我們奪走後就覺得不對,因為他事前並沒有與我們聯絡過,也從來沒有投誠之意。所以我一拿到劍,就試著想取出其中書冊……屢試無果後我才發現,這是一把鑄死了的劍。所謂秘籍,根本並不存在。”
“也因此,我才又任由嵇聞道追上我們奪走了這把劍,並好心提醒他拔出來看看……後來嘛,我將此事上報給教主後,教主認為拿到定風波、鳳蕭吟等淮水派武功只剩下了從孟九轉那邊入手一條路。所以改派我去追殺孟九轉,而換了嶽護法來繼續清繳淮水派。”
怎會這樣……鶴松石幾乎坐立不住。他勉強平息心頭巨震,且驚且疑問道:“那為什麼,這十五年來,教主還一直在大肆尋找玄隱劍?!為什麼?”
“自然是因為需要把江湖攪得更混亂一點,不然多無聊啊。”沈雁回一臉無奈的望著還沒醒悟過來的幾人:
“十五年來,看著這把虛擬的寶劍被那麼多人孜孜不倦地追尋和爭搶。有人為它反目成仇、有人為它陷入瘋狂、有人因它喪命。一把劍引出一出接一出精彩的好戲,還可以在我們需要之時籌謀佈局,甚至能讓教中一些心懷不軌之人原形畢露。這麼好用的引子,怎麼會捨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