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想中的疼痛並未成真,小縉眼見那道筆鋒凝成的虛影緊緊擦著自己眼球劃出失控的軌跡金筆墜地、刀光橫截,遽然打斷了判官筆深插入腦的勁勢!

而同時,他的身子被一股極為強勁的力道重重推開,直撞到柱子方止,一時幾乎昏去。

當他的目光能重新聚焦時,眼前景象讓他一震:

朴刀力透柱身,將左長老從腰腹貫穿釘到柱上,眾人齊齊驚呼!

下一刻,刀鋒拔出,溫熱的鮮血劃出一道宛如天作的弧線濺滿小縉右臉,也染紅了那骨節崢嶸的持刀之手。驚疑中,小縉勉強張開溼潤的雙眼,看到朴刀的主人側身避開左長老倒下的方向,悠然一笑,卻有如鬼魅。

水龍吟穿雲裂石、妙到顛毫。救下他的,是謝釅!

“我教已經包圍此處,今日如何收場,還請嵇幫主示下。”

明明是好商好量的語氣,卻讓人心膽一顫。謝釅環視諸人,將目光定在嵇盈風身上,提刀上前。

變起突然,丐幫眾長老一時呆住,任謝釅一步步走近,竟不覺讓出條路來。

而幾個弟子朝門外看去,果然看到了上百名紫衣人把整座小樓圍得水洩不通。其中,還有江朝歡、顧襄等熟悉的身影。

在所有人心神不安、進退兩難之時,嵇盈風迎上一身血光的謝釅,平靜開口:

“時不至,事不究。謝堂主,不如今日我們到此為止。真正決出一切的日子,應該並不遠。”

謝釅聞言而笑,收起朴刀:“嵇幫主此言正合我意,再會。”

於是,在滿室瞠目中,他抓起小縉,從窗中一躍而下,與熙熙攘攘的魔教眾人頃刻間盡數撤離。

看著慘死眼前的大信分舵舵主左子翁,有人心生不解:

“代幫主,為何不跟他們拼個你死我活?就算無法給左長老報仇,也不能讓魔教就這樣走了吧?”

嵇盈風望著左長老屍體沉吟不語,卻見角落裡那個帷帽遮面的人撂下茶杯,從容站起,走到嵇盈風身側。

他的步子一高一低,分明能看出跛得厲害,卻無法讓人生出半分譏嘲或憐憫。當他妖異的聲音送入眾人耳中時,一室硝煙即被吹散:

“伏擊陽天護法,使其重傷敗北,已經足夠造勢立威了……”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望向他,屏息以待下文。

“接下來的棋,自有人替我們落子。”

他臨窗而笑,萬千景象盡收眼底。

撤回駐處,孟梁不聲不響,卻主動為小縉醫治。幸而傷處雖多,但皆不致命,唯有右眼被利器擦過,又被血汙,有些棘手。

孟梁苦思半天,夜不成眠,終於決定冒險為他縫合眼球傷處,才算勉強保住了他的眼睛。只是日後,視力怕是不能恢復到和從前一樣了。

待小縉醒來,首先感到眼睛的刺痛。一摸右眼,粗糙的紗布磨得他手指發熱。他猛得縮回手來,心臟劇烈跳動,盯著自己雜亂的掌紋,眼前卻浮現出了另一隻緊握的手。

不……他死死抓著心口,只覺透不過氣,似乎連那雙讓人過目不忘的鳳眼也在望著自己,噙著若有若無的笑意,恍若隔世。

周身頓陷寒涼,好在門口的腳步聲適時將他拉回人間。

謝釅帶著一臉憂色踏入,後面跟著顧襄和江朝歡。

“縉護法,不想這次丐幫竟早有準備,設下埋伏。我們應該再早來一步的,唉,是我大意了。”

見謝釅愧疚的目光凝在自己右眼紗布,小縉勉強笑了一下:“謝堂主言重了。我能死裡逃生,全仰賴謝堂主相救。這份大恩,沒齒難忘。”

“這話怎麼有點熟悉?”

謝釅忽然眉心一凝,回頭看向江、顧二人。

一時,聚義莊初遇的景象浮上幾人腦海,小縉尷尬地低下頭。

“哈哈,開個玩笑而已。小縉兄弟,雖然上次救你是場烏龍,這次,可沒什麼水分吧?”謝釅復又溫顏而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小縉登時呼吸一滯。

不等他回答,謝釅已經起身告辭:

“好了,小縉兄弟,你先好好養傷吧。我有空再來看你。”

江朝歡與顧襄相視一眼,不知該走該留。遲疑間,身後小縉叫了一聲:“二小姐……”

見二人目光齊齊射來,他心下一緊,半晌,卻只是黯然搖頭:“沒什麼,你們回去吧。”

“小縉,你是不是有話想說?”

江朝歡餘光瞥向門口,僅以口型對他說道:“神秘人……”

小縉霎時如遭雷擊,猛然看向二人,直欲將一切傾吐。然而他更加明白,有關那個人的事,知道的越多,越會招來災禍……何況,他也根本沒有什麼有用的資訊,連那人的臉都沒見過。除了……

他看向自己右手掌心,想說什麼,然而那股熟悉的懼怖攝取了他僅存的氣力。

喉舌滾燙,口不成言,最終他只能緩緩合上眼睛,以表拒卻。

見他如此,兩人也無法強逼,便道告辭。離去前,顧襄總覺不安,回頭看他血腥氣遍身、像個淘氣打架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的孩子,忍不住又叮囑了一句:

“小縉,樹大招風,你最近一定要加倍小心啊。”

直到兩人的影子都徹底不見,小縉才慢慢抬起頭來。

淚水灼熱,從他完好的左眼和損傷的右眼中汩汩而出,還帶著一點粉色,那是用血染就的痕跡。

從小,她先看到的,明明是自己……

出門後,顧襄滿腹猶疑,無法排解:

信陽城中,丐幫有十五處據點、三十一座聯絡站,卻為何,嵇盈風他們能精準無誤地在小縉選擇的地方等候,一舉伏擊。

而且看他們所有長老齊聚的架勢,也分明不是分散佈置,處處設伏。

還有,小縉到底知道什麼?他為神秘人驅策的半年裡,真的什麼線索都沒得到嗎?

江朝歡如有感應般,對她道:“小縉若真的知道神秘人是誰,教主肯定早就撬開他的嘴了,不會等到現在。”

是啊,顧襄會意點頭,只能不再糾結於此。好在這次小縉死裡逃生,有驚無險,也算幸運。

信步走著,卻聽顧襄突然“啊”了一聲。

“怎麼了?”江朝歡緊張地轉向她。

“我們一直不明白,謝釅為何將你提議的定風波設局加工成了天池試劍。現在,我好像有了點想法。”

顧襄熱切地看著他,道:“其實是定風波還是玄隱劍,差別不大。從結果來看,對這兩種建議,教主做出的決斷,區別只有一個:天池試劍,需要我們提前造勢,最後收網;而已經擁有定風波,是將風險分散到一路,沒有必要弄到今天聲勢浩大、劍拔弩張的局面。”

“你是說,我們被提前派出,製造事端、綢繆局勢,而不與教主一路同行,又將正道與我們再次徹底對立。這才是區別所在?”江朝歡倏然靈醒,只覺某種龐然大物終於被他們窺探到了一角。

顧襄正要回答,卻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逼近,很快,葉厭匆匆而來,一臉沉痛。

這已經是護送孟梁回來後,第五次不召而來。不用他開口,江朝歡也知道他想說什麼。

“主上,之前花滎要去調查柳營的死,你就不同意。現在你親自來了,為什麼不去問嵇盈風,到底是誰害死了柳營啊。”

葉厭一向口無遮攔,當下也顧不得顧襄也在,忍不住衝口質問。

“柳營死於鳳血劍,不用我再告訴你第六次吧。”

“是不用,”葉厭不管不顧地迎上江朝歡冷漠的目光,心中第一次對江朝歡生出了怨懟:“既然主上已經確定,那為何不去殺了嵇盈風為他報仇?”

“我如何行事,需要你來指點?”

江朝歡冷笑一聲,移開目光,面色甚至有些嫌惡地從他身側越過。

“對了,”走出不遠,江朝歡止步,不容抗拒的語氣說道:“我已和沈副教主說過,下個月起,你和花滎就去給他做事吧。我這裡,已經不需要你們了。”

“主上……?”不敢置信地驚呼,葉厭目眥欲裂。

江朝歡卻沒再看他一眼,徑自離去。

顧襄怔了一瞬,邁步追上,猶豫許久,還是拉住他開口:“你又要這樣自說自話,自以為是了嗎?”

“我接下來要做的事,他們本來就幫不上一點忙。”

“嘴硬,”顧襄瞪了他一眼,但知道拗不過他,只道:“但柳營的死……”

“神秘人的手下蕭望師蓄意接近嵇盈風,掌控丐幫。此人深不可測,還擅長催眠蠱惑人心。那個蕭思退也不知所蹤,想必現在應該還扮做某人藏在我們身邊。你有沒有覺得,我們以為是在引出神秘人,實際上,一切仍是在他的謀算之中?”

聽到江朝歡反而說了這樣一段話,顧襄有些後背發涼。

“你是說,神……神秘人的棋盤已經擴大到了丐幫、甚至是我們教內部……無需教主引他入局,他早已執棋落子,與我們對弈……?”

“甚至已經,蠶食鯨吞了我們的地盤。”江朝歡罕見得露出憂懼之色:

“柳營的死,的確沒那麼簡單。但是,也定然比我們能想到的還要複雜。帷幕僅掀開一角,便已危機四伏,現在還遠遠談不上為他復仇……顧襄,夾在教主與神秘人之間,我們接下來,該怎如何開闢自己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