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柔儀殿。

再次潛入地牢,已經輕車熟路。江朝歡卻並不急,在長長的甬道中,他緩行趨近,看到最深處的燭光明明滅滅。

蔡隸與那日全無差別,對他的到來也並無驚異。而江朝歡這次並不急開口。

目光從他面上掃過,江朝歡等了半晌,說出的卻是:

“謝堂主,還不肯現身一敘嗎?”

空氣一滯,在蔡隸閃爍的目光中,鄰側牢門開啟,腳步聲漸漸逼近,停在了他身後不遠。

不用回頭,也知道那是謝釅。

“這種時候還如此鎮定,不愧是江兄。”

“謝堂主何意?”

謝釅自顧自地笑了起來,走到他身邊,與他並肩而立,將蔡隸的反應盡收眼底:“和江兄說話總是這麼累……江兄不是第一次來了吧?你果然也覬覦定風波?你就不怕我已請阿姐候在此處,看看江兄是如何私闖地牢,密見要犯?”

“此刻我之處境,謝堂主不也全無差別?甚至我本就是動輒得咎之人,已經無法更糟,謝堂主卻是如日中天,應該不想這種時候惹上半點嫌疑吧?”

“這麼說來,我撒下的魚餌,不僅沒釣到魚,反而把我自己和魚一起困在了池子裡?”謝釅苦笑。

江朝歡淡淡說道:“難道謝堂主下山時故意那樣說,不就是為了看一看,誰和你一樣,對擁有定風波的蔡隸生出不該有的興趣?”

“看來江兄和我,都早已對那人是誰心裡有數。”

“若不是料想中的對方,再引大小姐來不遲。而且,我既敢來,就是確定大小姐不在。”

從未如此默契,卻又一直這樣糾纏。就像自己投下的影子,兩人都彷彿從對方身上看到了自己。

不必再虛與委蛇。

離開柔儀殿,兩人並肩徐行。

“謝釅,與其說是你自己覬覦定風波,其實你更是不想讓教主修習定風波吧?”

“哦?”謝釅止步,饒有興趣地望著他。

早在來這裡之前,江朝歡已經去找過嶽織羅。

嶽織羅猶豫許久,還是告訴了他自己今日反常舉動的原因。

的確,她依舊對顧雲天恨入骨髓,就等著看餘音繞樑是如何慢慢摧毀這個害了她所有師兄姐的仇人。所以聽說顧雲天得到了定風波,將要散功重練,她大為急迫。

想不出任何辦法阻止的她,卻在上連雲峰前一個時辰迎來了一個從無交集的客人。

謝釅。

是謝釅讓她以譜寫反調的理由,再拖延顧雲天一個月。

根本不可能創制出什麼反調的她本來很是猶豫,但謝釅開出了另一個讓她無法拒絕的條件。或者說,是威脅。

羅姑。

羅姑,在謝釅手裡。

八月十五那日,是嶽織羅負責解決羅姑。她當然知道自己是如何刺偏了半分,讓羅姑重傷後跌落山下。

後來一直沒找到羅姑遺體,她暗暗期待著羅姑沒死,也曾試圖去探尋那個只出現過一次的鳳目,一直無果。卻不想她那晚是被謝釅帶走了。

教坊九人,在幽雲之宴死傷大半,又在君山之會幾乎全軍覆沒。還活著的,除了她就只有羅姑了。

當謝釅提出這個條件,她立刻就同意了。哪怕是顧雲天將一個月改成三天,她看到謝釅神色時,也明白了,她必須應下。

而謝釅此舉,想必只會有一個目的:拖延顧雲天修習定風波。

然而此刻,江朝歡自然不能說出是嶽織羅告訴他這些。

謝釅也不追問,因為兩人在這一刻終於確定,對方的秘密、對方的心思,並不少於自己。只是現在,還遠遠未到交底之時。

“江朝歡,今日教主未能散功重練定風波,你也樂見吧?”

與謝釅審視的視線相接,江朝歡並未說出那定風波是自己偽造。

謝釅卻當他是預設了:“至少在這件事上,我們目標是一致的。今晚,我們就當沒見過彼此,江兄以為如何?”

“三天後,你又打算怎麼繼續拖延下去?”江朝歡攔住了他離開的步子。

“這就不勞你費心了。”

謝釅微微一笑,心中卻的確為之煩亂。

正與丐幫纏鬥時,突然聽到谷中傳來顧雲天拿到了定風波的訊息,他心急如焚。

還好恩人提前把羅姑給了他,教給了他這個法子。

可誰知顧雲天竟只給了三天時間,徹底打亂了他的計劃。三天一過,如何再接著拖下去,他卻毫無辦法。

而江朝歡設身處地,也沒有好主意。更何況那本定風波本就是假的,謝釅為了阻止顧雲天練這本假秘籍而大費周章,其實全是白忙一場。但或許,顧雲天散功因此中斷也未必是壞事,他也隱隱覺得現在時機未到。

既不想讓謝釅白費力氣,又不能據實相告,更不能讓嶽織羅三天後任務失敗陷入萬劫不復……江朝歡心念電轉,企圖找到一個萬全之策。

當他再次開口時,謝釅幾乎以為他瘋了。

“鼓動教主離開幽雲谷散功?”

天方夜譚也不過如此。

然而江朝歡接下來的話使他神情變幻,沉吟半晌。

“三天後,用類似的藉口阻攔教主,絕不可能再次成功。想讓一個人在某件事上做出讓步,需要的不是隻能解決本來問題的承諾,而是能創造更多可能性的機遇。”

“你的意思是”

“神秘人。”江朝歡抬眸看向那隱於沉黑的峰頂:

“在君山大會前,教主就已經想解決掉這個麻煩。但後來一系列變故,自顧不暇,又縱容他直到今日。依我對教主的瞭解,在這種時候他甚至接連對丐幫、少林出手,就更不可能繼續容忍那個在暗處興風作浪的棋手。”

“你想讓我建議教主,借出谷散功引出那個神秘人?”謝釅會意,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對方卻未置可否:“和謝堂主說話,倒是不那麼累。”

“你為什麼不自己去和教主說?江朝歡,你還覺得我是那個屢屢被你欺騙利用的謝釅嗎?”謝釅的語氣十分溫和。

“我現在的處境,謝堂主不會不知道吧……我若提出什麼建議,只怕適得其反。”

倒也是事實。

“但你憑什麼認為,神秘人會因為教主出谷現身。你覺得,他的目標是教主嗎?”謝釅問。

“我不知道他的目標是誰,但你的婚禮上,我們設下玄隱劍試劍之局,他也被吸引放血。這是三年來他唯一一次公然現身。”

儘管提到了謝府婚宴,但謝釅的神情並沒有半分波動,彷彿那場曾摧毀了他一切的變故已是隔世。

而江朝歡的意思也很明顯:神秘人既然對玄隱劍感興趣,那麼,讓顧雲天攜定風波出谷散功的訊息傳遍江湖,即便明知可能有詐,神秘人也會如婚宴那日一樣,甘心入局。

“聽起來好像沒有拒絕的理由。”謝釅笑了笑,隨著他的目光眺望鈞天殿後入雲接天的高峰:

“但引出神秘人,對你有什麼好處?”

“從去玄天嶺的路上至今,神秘人幾番差點害死我。廯疥之疾已成膏肓大患,我比教主更想盡早除掉這個心腹之害。”

獨自走回住處的路上,謝釅負著手回想那個恨之入骨的人聯手的建議,笑著搖頭。

想利用自己引出神秘人是嗎?

那就讓他如願好了。

畢竟,的確需要有一個神秘人露出真容,讓所有人能夠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