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什麼……”好像全身力氣被瞬間抽走,江朝歡徹底僵在原地。
顧襄輕輕掙脫他的懷抱,促狹一笑,深深望著他道:“你想說的、我想知道的,我都知道。”
越過他身側,顧襄踱步到窗前:“天鷲峰極樂林,那天你和嵇無風說的話,我都聽到了。”
彼時為了達成解開催眠的條件,也為了讓嵇無風回憶起最後一戰,江朝歡將自己的身份完完本本地告訴了嵇無風。而就在那時,被沈雁回支開的顧襄放心不下,去極樂林找江朝歡商議,卻正好聽到了所有的一切。
當時她心中的震驚實不異於嵇無風,但與嵇無風的單純驚喜不同,她還隱隱有些釋然。
是的,即便是自己和謝釅身世昭然天下,她還是不理解的許多事情這才有了答案。
為什麼江朝歡一直暗中追查教主的秘密。
為什麼他對嵇無風兄妹如此不同。
為什麼每一次的變故與意外,都有他的身影。
為什麼他許下承諾時,從來不敢看自己的眼睛。
為什麼…
……
在那一刻,她突然覺得自己的恨意也終於有了依託與去處。無論對這個人還剩下何種感情,至少她不再是和那個虛假的面具、口不對心的言語、甚至是一個從頭到腳盡是偽裝的“江朝歡”在糾纏。
原來,在那副只為了復仇一件事而塑造的殼子中,真的還住著另一個江朝歡。
她終於徹底知道,該為何恨、如何恨、又去恨誰。可是,滿腔的恨意早已經焚盡了她眼前的空殼,當驟然面對那棲居其中的、真正的他時,她卻恨不起來了。
所以後來一路,她用一種好奇的目光重新“認識”江朝歡,試圖尋找和確定自己的心意,以及、他們之間的關係。
而此時此刻,她透過江朝歡褪盡血色的複雜面容,彷彿真的看到了那個被他親手埋葬的過去的他。
“你是何時查出謝釅身世的?”
顧襄突然的問題讓他一怔,他有些艱難地回答:“君山大會前一個月。但在此之前,我已經查了半年,早有懷疑。”
和她所料一樣。她問出了最後一個困惑至今的事:“為什麼,你沒有告訴我。”
“因為你並非極有城府的善忍之人,我無法預計你得知此事後的反應,怕你影響我的計劃。”
江朝歡似乎又戴上了那層面具:“而且,一直到八月十五當日,嵇無風到來,我才知道你是孟九轉的女兒。此前我只能確定你不是教主之女,我不知該如何和你解釋。”
“就只是這樣嗎?”
“是。”
顧襄仍不信:“這是真正的你的,給出的回答嗎?”
“什麼是真正的我?”江朝歡反而愣住,不解地轉頭看她。
“在你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就沒有另一個聲音、另一個你,有不同的想法嗎?”
江朝歡忽然明白了。但也就在這一個瞬間,他全身陡冷,想到了這意味著什麼。
他轉過身,面色無比鄭重而嚴肅:
“顧襄,你沒有必要為了說服自己原諒我,而將我做過的、對你不起的那些事歸結於另一個我。”
看到顧襄慢慢灰敗的臉色,他心中劇痛,但無法不繼續打破她天真的幻想:“這世上並沒有兩個我。江隱並不是被我藏起來的分身,那只是我的過去,也是現在的我之所以變成如今這樣的過程而已……站在你面前的,就是完整的我,哪怕我也會後悔、會矛盾、會糾結,做出任何決定的,也是全部的我……”
“你為什麼不能繼續騙我?”
顧襄打斷了他,慘然一笑。
良久,江朝歡說不出一個字。他的雙目不知何時紅了,從沒見過的巨大的悲慟彷彿是鐫印在了他身上,無比濃重,讓人不忍復睹。
“顧襄,你無需再為我找任何藉口,我本就不配你的原諒。”他低下頭,眼中竟和顧襄一樣,慢慢滑落淚水。
恍然間,顧襄似乎又看到了那個深埋於他心中的他……是啊,或許那本就不是另一個他。那個在他身體裡輾轉的,不過是比常人更糾結、更矛盾、更痛苦深邃又無法排解的錯雜情緒。同時,也和常人一樣,他以恨為生,並不說明他不會愛。
其實她愛著的,也是這個完完整整的人。
與他是江隱還是江朝歡無關、與他是否忠心於顧雲天無關、與他做過多少背叛自己的事無關。
只是因為,是他。
豁然開朗。
顧襄幾乎是一瞬也無法耽擱的,抬起頭用盡全身力氣問出最後一句:“那你可曾有過一個瞬間,愛過我?”
她看到江朝歡眼中明顯的慌亂。從來沒有這樣一刻比現在更緊張,對兩人來說,皆是如此。
他從認識顧襄的那一天起,生命中就已經只有一件事。那是他活著的唯一目標,也是讓他做出所有選擇的首要依據,是他走到今日也未曾有一絲動搖的、早已融入他骨血裡的東西。
可是為什麼,他會越來越痛苦,也越來越猶豫……面對顧襄時,他無數次想告知她一切,卻又怕她捲入這極大的危險;想自私地騙取她的信任,和她共渡這或許只有幾年的時光,卻又無一日心安。他唯有努力驅策自己儘早結束這場復仇,讓夢更早醒來。
這就叫做愛嗎?
他從不敢奢求這個神聖的字眼。更不願讓愧疚玷汙這種純粹的感情。
可現在,他猶豫了。
那些都不重要,他明明可以看到自己的心。
那麼,可以,把這種情緒的源頭叫做……愛嗎?
他不再有半刻猶疑,幾乎是衝口而出:
“我愛你,不是某一個瞬間,不是一小部分的我……是在不知何時起的每時每刻,是我全部的生命都愛著你。顧襄,如果排除所有其他問題,我確定我愛你,可是……”
“不需要可是。”
顧襄笑著打斷了他,眼中重新煥出光彩:“其他對不起我的,你慢慢還。我現在想知道的,只有這一件事。”
“慢慢……還……?”江朝歡口不成言,不敢思考她的意思。
“是啊,我們重新開始吧。”顧襄仰起頭,分明只是短短几個字,聽在江朝歡耳中,卻是全天下最美妙絕倫的梵音仙樂。
可是……
“你騙了我多少次、利用了我多少次,這些可不是能算了的。”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顧襄搶先說道:
“所以作為補償,我要你幫我一個忙。”
她無比認真、正色道:“我要你幫我,找到我是誰。”
人生的前二十年,她和所有幽雲谷中的人一樣,以得到顧雲天的歡心為榮。尤其是作為顧雲天的女兒、顧門二小姐,她更是自然而然被人與顧柔比較,以至她自己也暗暗與顧柔較勁,以為更被父親喜愛看重,就是她最重要的事。
這樣的生活雖然有些艱辛,但至少明明白白。
然而在半年前,一切都天翻地覆。
她的信念被瞬間摧毀得一乾二淨。
連顧雲天的女兒都不是了,她還有什麼資格、有什麼必要,和顧柔爭那虛無縹緲的父愛呢?
她的人生頃刻間失去了方向。
在踏出岳陽樓之後,她漫無目的地走在路上,不知道該去哪裡,也不知道該做什麼。她甚至有點恐懼,因為此時的自由對她來說,更像是一種嘲弄。
所以回來後,繼續在幽雲谷扮演她原來的角色,讓她並不覺得是種痛苦。只是沒有了那爭強好勝的慾望,現在的一切都令她索然無味。
她也想到過選擇做孟九轉的女兒,向顧雲天復仇。
尤其是得知江朝歡身世後,她雖然更多悲憐,但也有一絲羨慕。因為她從未見過如此執著而明確的使命,也從沒有感受過每時每刻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清醒。
可是,她對孟九轉的記憶就只有玄天嶺那三天,完全談不上什麼感情。哪怕他留下的遺書言辭懇切、讓人潸然淚下,她也最多有一點感動而已。為了這個,她還是對顧雲天恨不起來。
更何況,她是孟九轉主動獻給顧雲天的。而顧雲天對她,雖然比不上對親女顧柔,但也算仁至義盡了。甚至在天下人皆知她並非自己女兒之後,他還不曾明言,令教中上下一如既往待她。
只是,這也不足以讓她對顧雲天感激涕零。或許是因為她從小到大其實也沒把顧雲天真的當做父親,而是更多的和其他人一樣對主上的敬畏疏遠;也或許是身份改變後,有些心灰意冷。
她失去了方向、失去了目標,也失去了,自我。
儘管不知道找到自己後,會變得更好還是更糟,但她不想再渾渾噩噩下去。
她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誰,為什麼而活。
這是世上最簡單的事,也是最難的事。
她想和他一起,在接下來的路上,找回自己,活得更明白,哪怕只是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