捲起來比半條胳膊還長的畫軸不易藏匿,江朝歡只能勉強放在袖中。此刻謝釅冷峻的目光凝在上面,叫他拿出來也不是,否認也不妥,只能尷尬地退後一步,蒼白地解釋著:

“這是我本來就隨身帶著的東西,並非從……”

“江護法。你為什麼要拿,謝家的畫像?”

他的謊言被謝釅冷冷打斷。顯然,謝釅早發現了屋中丟失的是什麼。

自重逢後,第一次見到謝釅如此疾聲厲色。他自知理虧,不敢直視謝釅的目光,只覺此生從未陷入過如此尷尬的境地。

“我只是覺得好看,就隨手拿了,沒想太多……”

“夠了!”

謝釅忍無可忍。

“你翻遍了謝府每一間屋子,這叫隨手拿?江護法,你的目的就那麼難說出口嗎?還是說,你今夜在做的事,是在背叛教主?”

見他扣了這麼頂帽子,江朝歡終於想起了回擊之法:

“謝堂主,那你又來做什麼?難道是教主派你回老家故地重遊?”

他心中惴惴,本擬這句話必會徹底激怒謝釅,卻沒想到謝釅牽起嘴角,面色反而溫和起來,又回到了交接那晚讓人捉摸不透的感覺。

“江護法不必緊張,我只是開個玩笑。”謝釅慢條斯理地整理著適才打鬥弄亂的袖袍,不再看他:

“這座廢宅,誰都來得,不耽誤明日行程就好。但謝家是教主下令誅滅的,你從謝府拿走任何東西,都給教主看過比較妥當。那幅畫像,回谷後我就替你呈給教主吧。”

他極有耐心地等了半晌,卻見江朝歡紋絲不動,不知在想什麼。

從沒見過如此油鹽不進的人,謝釅心中恨極,卻還是和善地笑著:“江護法,你還不明白嗎?”

江朝歡忽然深深看了他一眼。

“謝堂主,恕難從命。”

謝釅眼前一花,便見他倏然抽出畫卷,雙掌合握著的畫軸騰地升起火苗,竟被點燃!

來不及感嘆江朝歡動作之快、內力之強,謝釅一招分花拂柳搶上畫軸,勢要奪回此物。

然而,江朝歡躲開同時連催內力,火苗陡然增大,將整幅畫卷全然吞噬,直到飛速焚燒殆盡。

火光跳躍,映得他面容時明時昧、變幻莫測,隨著他手一揚,無數焦黑碎末隨風吹散,又紛紛揚揚從屋頂墜落,徹底與塵土歸於一處。

夜風中,兩人立在屋頂,衣袂飄揚,同時抬頭

他們從對方的瞳孔中,看到了熊熊烈焰是如何轉瞬即逝,只剩雪花般的灰燼,將濃重的夜色短暫地注入光明。

一切,復歸原狀。

“江朝歡,你說若我將此事稟報教主,會是如何?”

“謝堂主隨意便是。但我想教主應該並不喜歡你夜回謝府,緬懷舊地。”

一來一往之後,便重歸寂靜。兩人均知再糾纏下去沒什麼意義。謝釅自顧自地笑著搖了搖頭,轉身而去。

“謝釅,”

許久沒聽到他叫自己的名字,謝釅有些意外地止步。

“為什麼……你選擇了做教主的兒子?”

心裡輾轉醞釀了千百次的疑問衝口而出。江朝歡忍不住向前一步,追過謝釅的身影。

像是聽到了世界上最愚蠢、最淺白的問題,謝釅止不住地發出譏嘲笑聲。回過頭來,透過夜幕與他目光相視:

“不是我選擇做誰,我本就是教主的兒子。撥亂反正,認祖歸宗,我只是糾正了二十年前的錯誤,重回了我應在的軌跡。這麼簡單的道理,江護法不會不懂吧。”

江朝歡努力地想從他理所當然的話語中尋找一絲虛情假意。

然而,他的語氣、神情乃至笑容都表明了,他真的是從心底裡這樣想的,沒有半分勉強。

江朝歡艱難地開口:“你今晚出現在這裡,說明你並沒忘了謝家的事……”

“江朝歡,你知道你最讓人厭惡的地方是什麼嗎?”

謝釅歪過頭,挑眉望著他,毫不客氣:

“是你的自以為是。”

顧襄一模一樣的話,言猶在耳……江朝歡心神俱震,怔在當場。

一聲冷笑中,謝釅飛身落地。徹底消失於黑寂之前,他最後的警告肅然送上屋頂:

“今晚之事我不再追究。但若有下次,我必當場代行教主之權。你好自為之。”

此後一路,謝釅不僅沒因那晚的事對江朝歡不豫,反而更為親暱,尤其愛在人前和他熱絡地搭話。與其他人卻仍客客氣氣,互不打擾。

有次顧襄練風入松時,小縉又被孟梁趕了出來,生怕他偷學一樣。兩人吵得不可開交,連顧襄都沒有辦法。謝釅聞聲走來,小縉卻立刻住了嘴。

待謝釅離開,孟梁小聲嘲笑他道:“一個謝釅,也值得你怕成這樣?沒出息。”

“你懂什麼?他入教後第一天,大小姐就親自領他上了連雲峰,教主還在傳授他折紅英。雖未明說,但下一任教主,不是大小姐就是他了。你也客氣著點,否則將來有你好果子吃……”

孟梁不以為然:“那又怎樣?反正我不是你們教的人,他又管不到我。”

“你若這樣想,只怕要倒黴了。”小縉搖了搖頭,老成道:“……雖然有人,會比你更早倒黴。”

他極為嚴肅的面容下,是強自壓抑的無盡恐懼。每每想起第一次和謝釅外出任務那天,遇到的謝夫人孃家太行山阮氏弟子被謝釅折磨的慘狀,他就毛骨悚然,夜不能寐。

如果一定要選一個人為敵的話,他寧願那個人是顧柔、是顧雲天、是神秘人,都不願是……

謝釅。

回谷後第二日,鈞天殿中。

顧雲天依舊沒有露面。高臺之上的座位空置著,而下首兩側,分別是顧柔與謝釅坐在首席。

這幅從未想象過的畫面讓江朝歡覺得不太真實。儘管謝釅在和顧柔彙報時已經無比熟練而自然,就像他生來屬於那個位置。

“謝堂主處置十分妥當,我就不多置喙了。今天適逢初一,洞主入谷朝拜之日,我另有一事宣佈。”

顧柔端嚴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迴盪,所有人都屏息以待,不知她要宣佈什麼大事。

“謝堂主在西南公幹時,恰巧遇到了牛馬幫幫主朱廷越,與之交上了手。謝堂主將其打敗數次,卻不取其性命,使其心悅誠服,願攜牛馬幫歸順我教。”

顧柔嘉許地看了眼謝釅,繼續道:

“適逢我教用人之際,我已經稟明教主,招引朱廷越,授其洞主之位。雖然我教七十二洞主歷來在暗,身份是極大機密。但時移世易,我想日後洞主的佈局需要一些變化。”

與所有人單純的驚訝不同,江朝歡心中大為震撼。

按嵇盈風所說,朱廷越已經死在了七殺殿。怎麼可能又復活、還被謝釅勸降?

卻聽顧柔語氣愈為嚴肅:

“朱洞主此次入谷,就作為第一個明示身份、無需保密的洞主,在鈞天殿朝拜入覲,並與各位斯見。即日通傳各大門派,以示我教威儀。以後行事,另有安排。”

話聲剛落,便見使者次第傳下顧柔詔令,很快,有人引著一個高大的男子快步走進了鈞天殿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了這名男子:

只見他約莫三十來歲,虯髯方臉,一身白衣,腰繫紅布,氣勢十足。

和嵇盈風的描述一樣,江朝歡也只得承認,這就是朱廷越無疑。

只見朱廷越趨近後便俯身拜倒,說話雖有些粗獷,但措辭極盡恭敬真誠,顯然是徹底傾服於聖教之威。

顧柔代替顧雲天接受了朝覲後,使者便引朱廷越依次與教眾廝見。

待走到江朝歡面前時,他滿臉尊崇,拱手道:“江護法,久聞大名。去年冬天在雲臺,敝幫幾名弟子與江護法曾有緣見過。可惜當時我被丐幫所騙,身陷囹圄,錯失了與江護法結交的機會。還好後來機緣巧合脫身,蒙謝堂主恩典,得以託庇於聖教,日後與江護法共事,還望您多指教。”

一席話滴水不漏,與從前的事印證得也絲絲入扣,江朝歡不動聲色地回禮。

死人復生或許還另有隱情。但牛馬幫這樣一個從前毫無交集的門派,先是與嵇無風丐幫扯上關係,幫主又與嵇盈風一同失蹤,現在還被謝釅招降,怎麼看都有些太巧合了。

出神沉思間,他聽到下首鶴松石正與朱廷越客套道:

“在下與朱洞主一樣,都是迷途知返,有幸被教主招納。不僅是朱洞主人才難得,更仰賴謝堂主指點迷津啊。”

“自然,自然,謝堂主知遇之恩,等同再造,莫不敢忘。”

兩人你來我往,其樂融融。殿中眾人看明風向,紛紛道:

“朱洞主的牛馬幫是近日江湖上炙手可熱的幫派,連丐幫都不放在眼裡。此次歸降我教,江湖上誰不得震懾三分。謝堂主當真厲害!”

“謝堂主剛入教就立下不世之功,真讓我等敬佩。”

……

一片頌揚聲中,謝釅毫無驕矝之色,顧柔也只是端坐如儀,神情難以窺伺。任眾人與朱廷越全部斯見完畢,才肅聲開口:

“今日乃朱洞主入教的良辰吉日,我本不願行問罪責難之事。只是有人乖張僭越,屢教不改,甚至連教主安危都不放在眼裡。”

知道顧柔是在點自己,江朝歡心內苦笑,當即換了副慚愧的表情等著下文。

“江護法。”

果然,顧柔平和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卻登時將整座大殿的氣氛凝結。

“你此去拜火教所犯過失,謝堂主已經代教主處置,你可有異議?”

江朝歡起身上前,跪下道:“屬下知罪,甘願受罰。”

“既然如此,謝堂主體恤你記下的刑罰今日便去領了吧。”

見江朝歡俯首稱是,她神情漸冷,有如實質的目光居高臨下地在江朝歡身上描摹,像是在考量著什麼。

“不過,”

她淡淡地道:“不必去刑司了,即刻在殿外執刑。今日人多,就用你的例子嚴明刑紀、以儆效尤。”

霎時間,殿中本就誠惶誠恐的眾人更是噤若寒蟬。

別說以他的人緣不會有人求情,就連那些原來集聚在他身上的、懷著各種各樣含義的目光都瞬間撤走,生怕引火上身。

山雨欲來,人人自危。還好很快,江朝歡就打破了這份難熬的閴寂。

只見他低眉垂目,俯身拜下:“屬下領罰。”

他仍是如此馴順,任何人都無法在他臉上找到半點不甘或是不豫,倒顯得顧柔對他“乖張僭越”的評價有些失諧了。

直到他起身退出大殿,眾人才稍稍鬆了口氣,偷眼看去。唯有顧襄仍在以手支頤出神,似乎對此事毫不關心。上首的謝釅則悠然把玩著茶盞,也沒往殿外看上一眼。

規格極高的鈞天殿制式森嚴,九級臺階之下,掌刑使分立兩邊,待江朝歡去衣除冠、在華表中線處跪下後,一人上前。

教中施刑之前都要以金針封穴,以免受刑者運功抵禦,或以真氣療傷。

金針刺入膻中穴時,江朝歡心中才有些懊悔之感。

不是後悔沒在交接那晚就堅持領刑,以致落得現今境地,而是暗恨自己沒事先找孟梁要一些止痛藥物。畢竟,光是逆血行針就已經挺痛了。

“江護法,此處不比刑司可作捆縛,切勿躲避亂動。”

掌刑使的叮囑入耳不入心。待第一鞭落下來時,他才知道這句警示有多必要。

像是同時被幾十道利刃自肩及背剜開,在長鞭停留於脊背上的幾秒鐘裡,他呼吸驟然一滯、竭盡全力才凝住身形。

隨著一鞭掃過,他的白衣上也同時留下一道血痕。急遽盪開的劇痛讓他空白了一瞬,全身所有的氣力都只能用以維持跪立不動。而僅僅是一息之後,下一道鞭子又重重砸向他的脊背。

特製的刑鞭不僅拂過便刮下皮肉,還偕著內勁,震勢透入內腑,餘韻不停。

無法運起一絲真氣護體,在這強大勁力下,五內如摧,血氣翻湧。他咬牙強自忍耐著,不過三四下後,齒間就陡然透出一股血來。

一時,他不知是該凝神抵禦這股勁力,還是放鬆呼吸順從那霸道的鞭勢。每一瞬都無限放大、延長,像是永無盡頭。

十幾鞭後,他才稍稍適應了施刑的節奏,脊背上交錯的傷痕卻愈加灼熱難當。

大殿內外,所有人都緘口無聲,唯有鞭子揮動激起的嘯叫聲與笞撻在人身上的悶響。

此刻谷中除了顧雲天與沈雁回,教中上下幾乎如數在場。他們小心地餘光窺視殿外景象,各自心驚。

身居高位者不僅很少會被嚴厲申飭,更不可能絲毫不留情面處以鞭刑。至於在鈞天殿外當眾行刑,更是從未有過。

在眾目睽睽之中,江朝歡紋絲不動地跪著,只是微微垂首,目光凝在地面某處,不知在想些什麼。

長鞭一絲不苟地不斷擊落,在不剩一處完好的脊背上繼續刻畫雕琢。隨著疊加的鞭痕越來越深,他的臉色早已蒼白如紙。

儘管並不見他眉頭稍皺、或逸出呻吟,他那咬破血洞的下唇和額角沁出的冷汗也昭示著此刻這具身體正承受何種滋味。

實際上,他根據折紅英發作的經驗,已經在努力地神遊天外,希冀著排解這份漫長的痛苦。

然而這條路,他終究要親自從頭走到最後的。再漫長、再難熬,也無人代替。

華表投下的長長影子都已經移動了些許,一百鞭還未責完。他死死攥著的手已經無力垂下,神思也開始渙散。儘管目光仍聚在地上一點,卻已有些模糊。

居高臨下,殿外景象盡收眼底,見顧柔饒有興味地望著外面,眾人也漸漸大膽起來、欣賞著獵獵的鞭聲下,那個昔日頗為風光的人如今是多麼狼狽。

再高的武功、再多的功勞,也只是教主眾多傀儡中的一個而已,沒有誰是不可替代的,哪怕是他,甚至是沈雁回。也有人不免兔死狐悲,暗暗自警,生怕陷入同樣慘狀。小縉看了半晌,突然再難忍受,扭過頭去。

怎麼身側的顧襄也在一動不動地盯著殿外?他有些擔憂,但顧襄面色極為平和,彷彿只是和眾人一樣看個熱鬧而已。

最後的幾鞭已經像是鑿子鑿在背上,階下一直默默忍耐的那人無法自制地咳了起來,鮮血止不住地從他齒間透出,引得許多人看戲般興致又起。

謝釅卻自顧自飲茶,全程未曾往外看過一眼。直到鞭聲停息,他才撂下茶杯,隨手倒扣在桌上。

手腕桃花處已經開始隱隱發熱,江朝歡暗自慶幸,在昏過去前這場刑罰終於結束。

自然沒人敢扶起他。在不僅沒有消失、反而愈加明銳的、焚炙般的劇痛中,他強撐著把自己從地上扯了起來。

一陣暈眩讓他幾乎站立不住,他聽到使者從殿內快步趨近:“江護法,大小姐傳您入殿。”

他咬牙半晌,方能從被血腥氣堵住的喉嚨裡擠出一聲“是”。

此時眼前暈沉已漸散去,他的視線正巧落在殿內,與坐在下首的朱廷越撞上。

為何他看向自己的目光,莫名有種熟悉之感……江朝歡微覺奇怪,再定睛看時,卻也不過是事不關己中帶了些幸災樂禍,與大多數人沒什麼兩樣。

在使者的催促下,他步上九級高臺,重新走入了那人滿為患的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