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幾人都未曾親眼見到顧雲天中岱輿後發作的過程,但如今過去了這麼久顧襄還沒有任何變化,總覺不對。
“這六枚藥丸中,果真有岱輿嗎?”
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江朝歡緊張地問道。
桑哲聞言袖手轉身,淡淡一笑。
這是何意?
只聽他道:“岱輿連箸,箸乃竹筷。眾所周知,一副筷子只有兩根,是絕不可能有第三根的。”
他言下之意,不難猜測。江朝歡登時心焦至極,仍怕那希望化成泡影,豁然衝到顧襄身邊,再無其他顧慮。
而顧襄亦驚道:“岱輿能連同生死的只有兩人,你那藥丸,是假的?”
“岱輿連箸,是不世出的秘術。不僅因為它能將人生死相連,永無解法。還因為,所有岱輿之主,這一生當中,只有唯一一次用它的機會。”
桑哲慢慢解釋:“我已經給顧雲天種了岱輿,就意味著不可能再給任何一人種下。岱輿之主以性命為祭,以肉身滋陰陽,遂呼吸同脈,死生與共,絕無可能分身種給第三人。”
“而當我死去,或者顧雲天死去,對方無論身處天涯海角何處,都會在一個時辰內暴斃而亡。就如竹筷成雙,只剩下一根之後,便毫無意義。所以一次岱輿生效就代表著我生命終結,之後永遠沒有第二次種下的機會了。”
“既然如此,她吃下的六枚藥丸是什麼?”
突然的反轉讓江朝歡又驚又喜,全身都突然放鬆了下來,一時手腳都有些發軟。
“岱輿非毒,亦非透過服用種下,大可放心。”桑哲轉而道:
“那是三枚毒藥。”
頓了頓,見三人面色一變,方說了下去:“……和三枚解藥。”
“此毒名為三嘆,同時服用三顆才會生效。並不致命,只是,服下後動用內力極易走火入魔、全身癱瘓。”
見顧襄神色有異,他隨即警示:“在下忠告,顧客人還請勿要運功嘗試。”
江朝歡按了按顧襄的手,挑眉道:“你不是說還有三顆是解藥嗎?”
“沒錯,但是,解藥要三個月後才能生效。所以,這三個月之內,還請顧客人務必不要擅用內力。除此之外,與常人無異。”
桑哲兩番示警,使得顧襄當真不敢再試。雖然不是中了岱輿連箸,已經好了太多,她還是有些慍怒:“你又騙了我們?若我們沒服下六枚,豈不是隻會中毒沒法解毒?”
“顧客人,你恐怕忘了我的身份,還有,你們的身份。”桑哲歪了歪頭。
幾人心內苦笑,這才想起拜火教本就以“但為目的,不擇手段”為教義,這種程度的欺騙又算得了什麼呢?何況他們自己,這樣的事做的又少了嗎?
只見他不再多言,噙著笑轉身退開:
“至於未曾發生的事,沒有必要浪費時間討論。”
難道誰吃了藥丸,吃了多少也全在他算計之內?
那他的打賭還算數嗎?
“二十年,這明山也該迎來新客人了……”桑哲忽然悠悠喟然,信步走遠:
“顧客人還請自便。另外兩位,切勿妄動。”
“可會有危險?”
顧襄搖了搖頭,制住江朝歡追問,也不肯讓他陪同:
“放心,我不會擅運內力……自來西域後,不,或許是與拜火教接觸開始,我們看似運籌帷幄,實則行止進退無不如提線木偶,步步落在人算定之處。”
她似笑非笑,神色莫名:“我有預感,接下來的路既早已命定,也別無選擇。諸般糾葛,因果承襲,此次正該有一個終結。”
……
山上一應純白,走獸飛禽漸稀,而不知何處漫射而來的熹光純明淨透,顧襄心境愈發安寧。儘管一路未曾提氣運力,上山也不覺辛苦。
明山之巔彷彿與天之極相接,她顧盼之間,似得指引,自然地走向那最高處的山洞。
站在洞口,她明白了臨走前桑哲最後一句話的含義。
“快去吧。還好是你……也只能是你……”
洞口約莫是圓形,十分狹小,最長處也只有半隻胳膊寬。即便江朝歡與沈雁回都身形瘦削,只怕也難以透過。唯有女子,方可勉強擠進去。
鑽過長長通道,終於見到了傳說中的幼鷲後,她還是吃了一驚。
純白山洞只有一間房大,卻擠滿了已經不該稱之為“幼”鷲的動物。
只見所謂幼鷲,每隻都比人大,通體雪白,羽毛如緞,本該極盡豐美。卻個個瘦長乾癟,喙緣乾裂,摩肩擦踵擠在一起,幾乎沒有一點縫隙,光是看著都覺不適。
而更駭人的,是這些幼鷲皆在互相啄咬啃食。長喙如劍,落在身上就是一個小洞,汩汩流出白色粘液,膠住羽毛,骯髒可怖。
拜火教就是這麼對待它們奉若神明的圖騰嗎?
顧襄難以理解,卻想起了曾聽過的傳聞:
幼鷲不飼以任何食物,只互相殘殺,最後活下來的那隻,才有資格吃掉上任神鷲,成為新的祭司神鷲。
在蝶變之前,它們相當於廢物,得不到任何優待……這亦符合拜火教向來的宗旨: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不養無用之人,不留無益之身。
這是幼鷲生來的命運。
看著這些幼鷲自相殘殺,對她的到來毫無反應,也沒有一點逃出洞外的慾望,她突然有了一個猜測:
她見過任瑤岸的神鷲,正是差不多半條胳膊長,將將能透過洞口的大小。難道說這些幼鷲是生來巨大,而隨著時間流逝反而慢慢變小。
唯有吃掉了所有其他同伴最後倖存的,才能縮小到神鷲大小,透過洞口,離開這屈辱囚籠。
小小藍蟲名為巨靈,碩大白鳥叫做幼鷲,矛盾卻又和諧,正如映象般顛倒的陰陽兩極幽都昭界。
同是發源於玄幽之山,歸結於衢塵之關,終是你我交融,殊途同歸,一脈相通。
幼鷲們毫無知覺,只對著同類相殘,混沌而既定的生命讓人心生憐憫。顧襄認真地抽出長劍,在久違的寒光倒映中,身形急變。
傳承百年的神鷲就此終結,只是,或許於那些幼鷲並非解脫。
須臾之間,幼鷲盡滅。人蠱之談,亦不復存。當江朝歡提出要帶嵇無風離開時,桑哲卻斷然拒絕。
“你們還要如何處置嵇無風?”
“處置二字,卻不敢當。”桑哲看向幾人的目光,彷彿站在終點等了許久終於等到的寬慰,卻又有種莫名的悲憫。
“新任祭司大人尚在養傷,無人滋擾。”
語驚四座。
“三日後敝教祭司就任大典上,絕不可有外人留滯在天鷲峰……幾位客人得償所願,也當折返,從此天高水遠,我們就此別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