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的經驗已經證明,黑水不僅能腐蝕活人身上的傷口,還能融掉蕭思退臉上的矯飾。所以此次蕭思退留在岸邊,未跟他們一起下水。

沈雁回在最前面,出手解決掉大部分的不死民;顧襄稍落一步,辨認方向;江朝歡綴在最後,查漏補缺,保障安全。

三人在幽雲谷二十年來,早已熟悉之至,也合作過不下百次。即使在水中無法說話、看不清眼神,一舉一動也能自然地明白對方意圖。相互配合早已駕輕熟就,方能事半功倍。

隨著在水中的深入,之前下水的記憶也越來越清晰,與現實的畫面交織互補,為顧襄的判斷更添有力憑據。

很快,她就找到了第一次時下沉路過的一個不死民集聚區,她記得,穿過其中再繞後回去,不死民就突然減少了。

每一個瞬間都在印證她的記憶,也在勾起她更深的回憶,她有些興奮,蕭思退的催眠竟然這麼好用!

沈雁回前次在水中的經歷也輔助她避過了幾次歧路,她轉回去後,果然豁然開朗,黑水突然清透了一分,不死民也少了許多。

再遊不遠,就是那硬物之處了。

記憶漸漸重疊、手上觸感再無懸念,陡然間,她觸了電一般縮回手:找到了!

沈雁回隨之摸去,將那東西拿在手裡圓形、手掌大小、表面光滑,努力看去,顏色與此處的河水一樣灰黑……卻,好像是個果子?!

雖感疑惑,他們還是拿著這東西繼續找去,再深入後,又找到了第二個果子。只是這個,因為所處水域更深,黑水顏色更淺,它的色澤也一樣淺了下來。

而江朝歡沒有接受催眠,一直在留意新的環境。他開始明白了下水後那種奇怪感覺的由來顧襄這一路的路徑,就是不死民越來越少的方向,甚至有時候是從兩群不死民中穿行,卻很巧妙地避開了衝撞。與他們上次入水相比,這一特點更為明顯。

他隨二人前進,又找到了第三枚果子,這正是顧襄第一次發現的三個異常。

而同時,他們清晰的看到那束比天光還明亮的光暈從幻想般的最深處上衝,一層層照亮了沉黑之域。

三人同時有種直覺,那便是他們追逐的目的地黑水之下的世界!

從三枚果子的路徑中,顧襄感知到了繼續的技巧。隨著下潛,她又摸到了第四、第五枚果子,而水色一直在變清淺,說明光之境也明顯更近了,他們沒再像上次一樣原地打轉、始終無法趨近。原來這果子,就是指引他們方向的路標。

更奇妙的是,無論在何處取到果子,他們都發現,那果子的顏色與所處的河水全然一致,就像河水給它染上了一模一樣的色澤。

他們終於看到了希望……再不斷下潛、深入、不知疲倦。

許久,不知何時,不死民徹底絕跡,河水此時的顏色已經不再適合稱為黑水,他們卻也已近力竭。

那果子多得後來已無法拿動,閉氣也實在太久,可那總是覺得近在眼前的光仍然可望不可及,若再繼續,只怕他們徹底力竭氣盡後,連游回岸上都做不到了……顧襄看著沈雁回,待他拿主意。

是回到岸上再做打算,還是破釜沉舟不留餘地,沈雁回沒怎麼遲疑,拉了拉手繩,往更深處游去。

可惜,好運並沒有眷顧他們。

他們彷彿被這個世界遺忘在了一座孤島。在廣袤無際卻毫無生機的水底,連不死民都沒有了,唯有越來越稀少的果子偶爾給他們希望,體力的透支與被冰涼包裹的不適都比不上心理的絕望。

是絕望。因為此刻,他們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只有向前,向更深處,尋找那或許並不存在的另一個世界。

許多紛亂的雜念和猜測不可控地湧上了心頭:桑哲是不是騙了他們,根本不存在黑水下的世界;他們是不是走錯了,並不應該跟著果子尋找;是不是,還有很遠很遠,遠到他們窮盡所有力氣也無法到達那個彼岸……

希望演化成絕望,他們甚至有些惱怒,但最後變成了麻木。還不夠遠嗎?還有必要堅持嗎?他們已經徹底是在機械性地保持著閉氣下潛的動作……

或許這就是此生的終點了吧……顧襄心底發出一聲嘆息,她慢慢回過頭,看向那個讓她愛到極致、卻又常常恨不得殺掉的人。

君山那晚知曉身世,同時明白了他早就在調查卻一直瞞著自己的事實,她徹底灰心失望,選擇了離開。

但出門撞上那個叫了二十年父親的人後,她發現自己心底其實並沒有什麼波瀾顧雲天是不是自己的父親,顧雲天是不是殺了自己真正的父親,好像沒有那麼重要。

而當顧雲天提出她若留下,便可換江朝歡一命時,她聽到了自己心臟悸動的聲音。

沒有半分的猶豫,她立刻便答應了。

說不出為什麼。因為能讓他活下來,就已經是自己能想到的,世界上最好的事了。

她從未後悔過這個選擇。得知身世後失去了目標的她,留在幽雲谷裡和之前一樣生活,並非一種痛苦,反而是她的救贖。讓找不到繼續下去方向的她重新回到她最熟悉的軌跡,而不是沉湎於自己那可憐的身世、為本不存在的恨而恨。

只是她還無法面對江朝歡,或者說,無法原諒他,不是因為屢次被他利用欺騙,而是她曾以為的坦誠相待、親密無間,在那一天,被證明都只是她自以為是。

她隔著清澈的水一瞬不瞬地望著那個人,此刻心裡只有一點惋惜。

可惜,她沒來得及告訴他,現在的她,終於知道了他的所有秘密,她終於認識了真正的他,並且願意,重新和他站在一起……

恍惚間,她只覺指尖觸到一片溫涼,隨即整個手掌被輕輕包裹,她看到水波模糊了他的神情,只有那兩隻被繩索相連的手此刻真正地緊緊握在一起,是有些硌人的骨節、是指腹那層繭子、是最熟悉也最安心的相伴,就連彼此的心跳也透過掌心感知共享。

在這一刻,她無怨無悔。

絕望不知何時驅散如煙,他們感覺到手腕繩索拉扯,沈雁回正微笑著示意他們繼續向下。

他們穿過了整片星雲,身心已至極限,此時,河水比世間任何一條水流都要清澈透明,光華流轉之處,是耿耿星河後的初生曙光。

然而,就在只有最後一步之遙的時候,接下來微小的下移都陡然感到無比的壓力,淨透的水卻反而密度大增,陡然間,身上的每一處毛孔面板都被重重壓擠,炸起劇痛。

他們已經無路回頭,在急速增大的水壓下,他們看到對方的口鼻、眼角、耳朵都開始流血,在那無色河水中飄散成絲絲縷縷的血花。即使閉氣,心臟也針刺般痛開。

顧襄不自覺地越來越用力,緊緊握住江朝歡的手,只覺呼吸難以為繼,他的手也漸漸冷了下去。然而,他凝視著自己的目光卻從未如此熱烈而濃摯,彷彿墜入地獄的業火,卻讓她如此貪戀。

在這樣絕對的環境條件下,無論武功多麼高強都無濟於事。眼前開始變得模糊,不知是因窒息而重壓引起的暈眩還是那束光明亮的過於刺目。顧襄胸悶不已,唯有攥緊那隻手能讓她暫得喘息,痛楚間隙,她卻忽然感到指尖發燙的觸感。

她用最後的一絲力氣抬起雙手,包裹住他滾燙的右腕那朵絢爛的桃花在她的手心盛開,正綻放出最綺麗的光彩。

分明不過一瞬,但永恆成了永遠。

在失去意識前,他們看到的卻是此生最難忘懷的景象:

水底最深處倒映著的,是一個全新的世界。

通天的純白樹木積成密林,無數碩大果實綴在枝頭,是失了比例的出奇巨大。相反,潔白的幼鳥穿梭其間,還有許多數不清的小獸穿行嬉戲。與樹木相比,餘者皆如螞蟻般微小。大小之別,有如雲泥。天下奇詭怪誕,莫過於此。

好像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裡他們來到了一個純白世界。而當他們醒來時,卻發現這並非夢境。

與昏迷前的最後一幕相同,首先納入他們眼中的,是看不到頂的參天巨樹,只是,當時倒映於水面的樹木此刻就立在他們身邊,那些顛倒了的蟲豸鳥獸也變成了正常的方向。

一如衢塵關無盡的黑,這裡的白也過於極致。

而恍然間,他們才發現自己已經並非置身水中。這裡的空氣、地形、氣息倒是與平常相類。

“這是玄蛇、玄鳥發源之處嗎?”顧襄好奇地看著只有她手指長的小蛇從她腳邊遊過:“它們的幼體居然是純白的,看來和那果實一樣,是經過黑水時被染黑了。”

她與江朝歡的手早就鬆開了,醒來後她看江朝歡並無異狀,便以為折紅英發作只是自己瀕死時的幻想。

三人全須全尾地來到了黑水之下的新世界,無異於成功了泰半。而深入林中尋找幼鷲時,也未需浪費更多時間。

他們聽到身後響起的熟悉的聲音,與每次出現時一樣,都隱匿得過於完美。

“幾位客人,別來無恙。”

桑哲的神官黑袍在白色天地中遺世獨立,他束著手,臉上並沒有驚訝或不豫。

僅僅三日,恍若隔世。桑哲目光灼灼,卻彷彿透過他們看到了另一個模糊的影像,他恍惚道:“除了我,上一次來到這裡的人,也是用了三日。不過不同的是,她不會制服不死民的方法……”

“那她是怎麼穿過黑水的?”儘管不知道“她”指誰,顧襄還是好奇地問道。

“她有著世上最強的觀察力與穎悟,她能透過若木之果的指引,完全避開所有與不死民的衝撞……這條【方壺之徑】,百年來,她是最快一個找到的人……”

原來是這樣這一路似乎都是不死民稀少之處,並不是他們的錯覺。他們只是還沒真正的走上所謂“方壺之徑”,這條無需風入松、而是根本就不會觸發不死民甦醒的避世之路。

而那巨型樹木若木,向陽而生、負陰而死,是陰陽兩地的交界。它的果實成熟後便會自然墜落,極其緩慢地沉入黑水,為方壺之徑標記路線。

這條路玄妙而漫長,就算是他們三個合力,也未能真正踏足。若非風入松之機緣,他們早在一個月前就葬身於此。

那麼,“她”是誰,幾人已有猜想。

桑哲惻然道:“幽都發源出的黑水至陰無陽,孕育著不死民,那是我掌控之處;而昭界中的明山純陽無陰,是神鷲降生之地,唯有祭司可至。或者可以說,唯有能到此處的人,才有資格成為祭司。”

沈雁迴心中暗道,原來這就是祭司比神官地位尊崇的原因。

“自教坊叛逃後,祭司一位空缺了二十年,我代之來飼育神鷲時常常會想,林襲光那樣天資的人要多久才能再現世間,成為我們拜火教新的神祇……”

“我足足等了二十年……而我沒想到的是,”桑哲豁然抬頭,神情激動:“我們的第一次相遇,就是在此處”

“我至今也無法想象,一個語言不通的異族、連不死民都不知道的年輕女子,是如何有勇氣和決斷沉入黑水,經歷神迷、意怖、心灰、體眩四重境地。絲毫不差地透過方壺之徑,從我的不死民中全身而退,踏入昭界……”

桑哲近乎仰慕的迷戀不加掩飾的流露,與世間所有愛戀一樣熾熱,卻隔著不可向邇的崇敬。

“那一刻,她站在若木之下,陰陽交隔、在她身上投射出無數幻影,我在明山之巔,看到了我的神明……”

透過他迷離的目光,他們也看到了那個他望而卻步、不敢追逐的異族少女。正手持綠玉杖,肩頭蹲著鴉羽神鷲,神情堅定而肅穆。

拜火教的上一任祭司、丐幫前幫主任天命的獨女

任瑤岸

他們的許多疑惑,突然得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