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鬱結於心的秘密終於能一吐為快,嵇無風長長舒了口氣。然而隨即,他略有些緊張地看著桑哲,不知這個被教眾奉若神明的神官大人會如何處置窺視到了他最隱秘一角的自己。
甚至做好了一死的準備,嵇無風卻聽到桑哲淡漠如常的聲音響起:
“你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這是叫我說遺言嗎?嵇無風慢慢扯出了一個苦笑,開始後悔自己藏不住事。當人面揭人短,這不是找死嗎?
自己死了也就算了,可是極樂林那些被自己鼓動逃跑的少年,還有江朝歡他們,終究也是要被自己連累了……還有什麼可說的?還能說什麼呢?他有些喪氣地神遊天際,想跟他服個軟再好好談條件,嘴卻不聽使喚地又胡言亂語了:
“神官大人,其實你也不用太難過。那晚你抽身而去前說過,你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也是唯一一件,終歸是不需要的……但是,你並不是多此一舉,她……她都明白的……”
感受到對方凝結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平靜得有些可怕,嵇無風嚥了咽口水,一鼓作氣說完:
“雖然她和……那個人一樣,自己的仇不喜歡假手於人,不喜歡把別人牽扯進來。但與復仇相比,她更在乎的,是捍衛她父親的心血。正因為你出現了,她才明白與你私聯的路白羽背叛了她,才會對路白羽出手,以至後面一系列變故把丐幫……呃,交給我這個最適合平衡各方勢力且沒有野心的人。也因為你,顧雲天才能重傷不愈,如今魔教自顧不暇,丐幫才有喘息之隙整頓重組……”
“總之,一啄一飲,莫非天定。你那晚出現在那裡,事情才會是今天的局面。我相信,她不會後悔,你……你也不必後悔。”
……
遠處的少年們最終只看到神官大人獨自離去的一幕,而嵇無風則被四名神職司使帶走。從始至終,再也沒人理會過他們。
他們想要追上去,但對神官大人的恐懼還是阻住了猶豫的步子,就這樣,他們終究選擇了先自己逃命。
一直到聽他講完,黑蛇黑鳥也沒再出現過。那少年心裡忐忑不安,正想問問這個中原來的人嵇無風會被帶去哪裡,卻聽他譏嘲似的笑了一聲,幽幽開口點評:
“他還是這樣,喜歡多管閒事。”
少年湧到嘴邊的話被他冰冷的眼神噎了回去,半晌,卻見他面色沉肅,目光掃來時,比神官大人都要懾人,問他道:“你們這一路可曾有人追緝?黑鳥黑蛇是誰常用的毒物?”
“呃……”少年遲疑了一下,回答說:“分開後走了許久,都沒人再追擊過我們,也沒再見過同伴的屍體。至於這黑鳥黑蛇,也是剛剛才出現,不知是什麼意思……”
“這不是毒物。”另一個高個子少年介面道:“雖然我也是第一次見,但之前聽執事大人說過,這玄鳥玄蛇發源於幽都,只作追蹤聯絡定位之用。”
“追蹤?它們在追蹤我們嗎?還是……”站在後面的少女聲音嬌柔,說到這裡陡然停住,但所有人都明白她指的是江朝歡一行。
江朝歡沉吟不語,心中盤算著:既然桑哲容許這夥少年離去,說明他和嵇無風的交易已經達成。一路未得阻撓,也證實桑哲依言放過了他們。那麼,這些蛇鳥應該不會是在追蹤他們。
可是,若說是拜火教在追緝自己,卻在定位過了這麼久後都不見有人來。何況,自己一行人闖入紅衣神殿是一早的事了,拜火教不至於如此遲鈍顛倒,才放過了他們後,又用蛇鳥追蹤尋覓。
……是了!他抬起目光,明白了沈雁回亦與他作同樣想
--極樂林的少年和自己都已經不是拜火教的目標。能讓拜火教大肆出動的,如今,依然只有嵇無風。
突然出現的玄蛇玄鳥,只怕也是因為他又出了什麼事。
可是,他不是已經被桑哲帶走了嗎?又為什麼要追尋他呢?難道他半路又逃跑了嗎?
想到這個可能性,江朝歡心中一凜。若嵇無風逃脫,現在就是他們營救的最好時機,而且,他們一定要比拜火教更早找到他!
偌大山林找尋一人有如大海撈針,好在,拜火教出動的玄蛇玄鳥如今也可以反而為他們所用,為其引路。
江朝歡與蕭思退一起,沈雁回和顧襄一路,連那些少年也自告奮勇兩兩一隊,分開尋找玄蛇玄鳥。
很快,便有一組遇到了玄蛇。通知眾人趕來後,緊緊追隨玄蛇爬行路徑,疾行片刻,便見另有兩隊玄蛇匯聚而來。接下來一路,玄蛇越來越多,玄鳥也不斷在空中盤旋,他們知道,就快找到嵇無風了。
沒多久,果然玄鳥玄蛇都不再盤桓,彷彿認定了某處般徑直前進。叢林深深,草木紛掩,走在最前面的江朝歡看到遠遠草葉上有噴濺的斑駁血跡,長長灌木也被壓得東倒西歪。
他凝滯一瞬,下一刻已經閃身近前。
三個人……準確來說,是三具疊在一起的屍體,皆趴伏著倒在地上,四周草木染得鮮紅,連泥土都浸成棕褐色,情狀慘烈。
後面追上的人看到,江朝歡神色如常,平靜地伸手把屍體分開、翻動過來,卻沒人看出他在掀開那些覆面黑袍後極輕地舒了口氣。
這三個人,都不是嵇無風。
“內繡伏鷲,是神職司的人……好像,正是神官大人派去押送嵇無風的神職司使。”
身後一個少年驚訝地脫口而出。
“你說當時是四個神職司使帶走了嵇無風,現在這裡只有三個。”顧襄看著適才講述的那人。
“是啊。這……是誰殺了他們?還有一個怎麼漏掉了?”
“看這兩個身上傷痕密佈,那個人就只有一處致命傷,應該是偷襲,但也搏鬥糾纏了好一陣。不過這裡血跡未乾,想必他們還沒走出多遠。”
“嵇無風當時身受重傷,已近昏迷,他自己出手解決了三個不太可能吧……可是,天鷲峰還有別人敢對神職司下手,救嵇無風嗎?”
少男少女七嘴八舌地議論著,而就在這時,繞著屍體遊走了幾圈的玄蛇掉了個頭,和玄鳥一樣朝著一個方向序列離去。
幾人顧不得屍體,立刻追了上去。心中卻都焦急萬分,猜不出嵇無風一行到底出了什麼事。
山裡天氣多變,他們追索半日,已經下了半山腰。突然間,陰雲低摧,玄鳥於纏住峰谷的烏雲中穿梭徘徊,而之字形排列的玄蛇疾速游去之處,一個黑袍人行止侷促,被玄蛇攔住了去路,慌張回頭。
帷帽遮不住的如瀑金髮被血凝成一縷一縷,淺褐色眼眸和他們一樣,登時填滿震驚
--穆柯!
只見她懷中緊緊抱著一人,被她護在胸前,雖沒露出面孔,江朝歡卻知道,那必然是嵇無風。
原來如此!穆柯見是他們,轉而露出驚喜神色,張了張口,卻身形一踉,軟倒在地。
“你怎麼了?”
搶上去看時,只見她腹部赫然兩處寸許長的傷口,還有許多細碎劃痕,雖然現在已不流血,但她整個人氣息微薄,顯然傷得極重。
“……快……帶他走。”
穆柯即使軟倒時也把嵇無風護住,沒讓他摔到。她口角盡是血跡,哪怕只是張口說話,也有止不住的血隨之湧出。江朝歡心神劇震,竟無法出聲應答。
顧襄上前檢視,在看到那深及臟腑的傷口時,卻也眉頭緊皺,別過頭去。
從她一身傷痕也能想象的到,武功與另外三人差不多的她,是如何突然發難,拼卻性命結果了他們,又抱著昏迷的嵇無風逃出了這麼遠,在場之人無不動容。
但玄鳥玄蛇已經找到這裡,還好他們比拜火教的人早了一步。幾人不敢耽擱,拉起嵇無風,而儘管穆柯眼神渙散、眼看不成了,顧襄也還是伸手抱起了她。
然而,就在二人起身之際,一道白光閃過,如流星般耀得所有人不敢逼視,顧襄只覺手中人身形一震,眼中溢位痛苦之色。
眾人齊齊轉頭,只見穆柯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而她金髮之下,後頸隱約插著一支白色小箭,似有生命般,還在往她的面板裡鑽。顧襄抬起的手凝在半空不敢拔動,心中怒意已到極點。
是何人能在幾大高手環伺之處,如此明目張膽出手,卻又快到連沈雁回都反應不及。
他們望向白光來處,早有答案。
--似是偕著陰雲而至,桑哲一身沉黑,連面孔都隱在黑袍中,獵獵狂風捲起那帷帽一角,卻吹不散繚繞在那一隅的黑霧。
“她已經是將死之人,你又何必多此一舉?”顧襄死死盯著那片沉黑。
桑哲緩緩走近,聲音閒適:“叛教之人,需由神職司處置。我既看到,就不能束手旁觀。”
此刻,那白箭已完全沒入穆柯身體,她的面色也愈加慘厲,讓人不忍復睹。明知她已無生還可能,但卻在臨死前又經受這一遭,在場之人均震驚於桑哲的狠辣。
“教規如此。你該慶幸神鷲已亡,否則,叛教之人拉去喂神鷲,遠比這靈蚨痛苦得多。”
桑哲不為所動,聲音平淡得毫無為自己辯解之意,像是僅僅在為他們陳述這一事實,以解他們困惑。
穆柯倒在顧襄懷中,身體仍在不受控制地輕輕發抖,但氣息已經微弱得幾不可聞。顧襄大為不忍,卻又下不去手為她了結,心中大慟……這時,她卻恍惚中聽到穆柯虛弱難察的聲音。
“我……不是……”見她嘴唇微動,顧襄忙湊過去努力辨聽:
“不是……為了嵇……無風。”她的胸口急促起伏著,半天,才繼續發出聲音:“我從出生……以來……從來沒……離開……過天鷲峰,是我……我自己想……”
她的話終究沒能說完,就像她直到最後,也仍困在這固若金湯的牢籠……
桑哲從始至終局外人般看完這場鬧劇落幕,很有耐心的,一直等到穆柯斷氣,亦未再對餘人出手。
眼下局面似乎已成死局。破了不死民和巨靈之後,沈雁回三人聯手,倒是能稍勝桑哲一籌。但他與顧雲天生死命同,他們又決不能對桑哲下死手。
好在目前嵇無風還在他們手裡,僵默片刻,江朝歡心中計議已定,道:
“神官大人,我們確是不能傷你性命,但若執意相逼,我只能殺了嵇無風,也絕不會讓他被你們做成人蠱。他的心志亦是如此,你也是親眼所見,望你慎重考慮。”
語畢,但見桑哲平靜地望著他,慢慢搖了搖頭。
“你無法用殺了嵇無風來威脅我。”
這是何意?
江朝歡心中突然有了一個很不好的預感,以至於當這個猜測成真時,他甚至聽到了自己心臟重重一擊的聲音。
只聽桑哲平淡地陳述著那個讓所有人絕望的事實:
“嵇無風,並不在你們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