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浪洶湧,薄霧繚繞,江朝歡與蕭思退手腕由絞絲索相連,被黑影團團圍在中心。

原來,這黑水之下的埋伏、衢塵關內的殺機,竟是不死之民!

隨漩渦湧出、在露出水面的瞬間,不死民齊齊睜眼,同時整齊而僵硬地朝他們的方向扭過頭來……

江朝歡全身血液凝固,難以置信地看到他們端坐浪中、身體保持不動,只有頭在勻速扭轉著。有些甚至以不可思議的幅度將一張臉徹底轉過,身體卻仍背對著他們,將脖頸上的皮擠得盡是褶皺。

頃刻,這些密密麻麻的面孔已盡數正對二人。

黑袍黑帽,似人似偶,露出的一張臉面板亦是黝黑。全身上下唯一的白色便是那雙有眼無珠的眼睛!

二人呼吸一滯,均凝定當場,片刻後才能動作。

黑水仍在掀起巨浪,這些不死民卻重新僵止不動,沐浴在黑霧之中。江朝歡腳下虛踩,施動“踏莎行”步法維持著身形,又將真氣透過絞絲索渡到蕭思退體內,助他控制木筏。

須臾,不死民又同時身體抖動,一點一點直起身子。

不似活人由坐姿站起時身體不免搖晃,他們上身巍然,唯有腿慢慢打直,身體無比垂直地升起。

……如此僵直遲緩、不甚靈活,絕非能攻擊顧雲天的實力。江朝歡暗暗思索,猜到是他們在黑水之下處於類似“休眠”的狀態,一旦被人催發,攪動漩渦便是漫長的準備。隨後破水而出,仍需一段時間恢復身體條件,方能行動。

而這一段空隙,就是他們最佳的逃生時機!

江朝歡一手已握上劍柄,瞅準黑影中一處浪緩,遽然欺身而上,後手銀勾直射兩張木筏,豎直著從兩個不死民間劈空劃過。

他提氣騰躍,雙足輕點筏邊,翻過了一圈黑影,同時拉動絞絲索,真氣如蠶絲般捲過蕭思退身體,拖著他一躍一避,緊隨而至。

二人騰挪瞬間,便覺周身泛起麻癢不適,餘光之中,只見不死民面孔隨著他們動作移轉,慘白瞳孔如附骨之疽、射出道道無形之線,交織成一張大網,將他們籠罩其中!

眼眶中空空蕩蕩,卻分明能瞄準目標。二人心下凜然,只覺在這些“目光”下無處遁形。

即便聽嶽織羅講過,此刻親身面對,江朝歡仍不免陣陣惡寒。

兩張木筏在黑水中心橫衝直撞,已被浸沒一半,江朝歡提起真氣,再次如法炮製,又騰躍過一排黑影。

然而此時,不死民已經完全直立,開始轉動身體,舒展手臂。

江朝歡將“踏莎行”施到極致,銀勾控制木筏,一面豎劈開路,一面以做落足支點。蕭思退則踏在他後足落點,亦步亦趨。

遊弋在黑影間,終於脫出巨大漩渦中心。見不死民身體漸漸靈活,已能行走,江朝歡連連催動真氣,加快速度,終於到得最外一圈!

內力大耗下,他心臟開始抽痛。強忍不適,在死白目光中驟然蓄力、縱身一躍,就要徹底離開之際,手腕軟索卻被一扯,他當即收住去勢。

--這一次,蕭思退沒能跟上!?

此人武功不弱,何況有他在前開路,以內力相護,為何會突然失手?

江朝歡擰身回頭,只見重重黑影之中,蕭思退雙手被不死民鉗住。而他那張“葉厭”的面容,左臉竟突然變成了不認識的模樣!

不及細想,他銀勾丟擲,勾著蕭思退衣帶一拉,將他拽過。

然而五六個不死民抓著蕭思退、掛在他身上一道被提起。不知何故,他卻失魂落魄般毫無動作,任他們攀附著自己。

江朝歡眉心一皺,見他們凌空衝來,去勢極大,便側身一躲,將木筏送到蕭思退腳下。

電光石火一刻,蕭思退卻仍無知無覺,身子被不死民東拉西扯,錯過了踩上木筏之機,身子直直墜落下去。

陡然間,不死民盡朝他湧動,牙齒齧合,用最原始的方式第一次展開攻勢。

孰為輕重緩急,江朝歡震劍出鞘,下一刻,寒光急閃而逝,不死民紛紛脫落,撲入黑水。

然而,蕭思退亦同時被帶得墜落更快,便是江朝歡也來不及出手,他半個身子已然沒入水中。

蕭思退身形愈軟,一隻手撐著亦浸入黑潭,江朝歡驅策內力,把他拖出來時,黑水順著他的手指淅淅瀝瀝流下,隨之滴落的,還有一些灰白色的膠狀物。

“你怎麼了?”

江朝歡右手執劍,急出兩招,劍氣逼退一批撲來的黑影,才把蕭思退拉到身邊。

此時蕭思退被黑水浸過的手完全變成了死白之色,與他那半邊陌生的臉一樣。

江朝歡倏然反應過來:是黑水,融掉了他容貌的矯視!

那半邊與葉厭完全不同的臉,才是他的本來面貌!而那隻他自己的眼中,此刻分明射出怨毒恨意,叫江朝歡一驚。

這時,黑影捲土重來,一隻黑手就要扼住蕭思退脖頸,他卻仍渾渾噩噩不知閃躲。江朝歡快劍砍去,那手被劍氣彈開。不過,吹髮可斷的鋒刃卻沒有割破黑影半點毫毛--不死民確能刀槍不入,方得不死之身?!

眼見所有黑影已經徹底舒展筋骨,活動自如,開始自發地朝兩人聚來。

他們不用任何兵刃,只用黝黑大手、牙齒、雙足攻擊。沒什麼精妙武功,力氣卻是極大。哪怕被劍氣激翻、落入水裡,也能毫髮無損地再次爬出。

江朝歡長劍連砍,擊退源源不斷襲來的不死民,又要分神照料萎靡不振的蕭思退,實難兼顧。既已錯過離開時機,眼下面對著這無休無止的攻擊,招式倒是其次,卻早晚有力竭之時。若不盡快想出辦法,他們便要就此葬身黑水。

黑浪翻覆,劍氣嘯叫、織成密實氣網,勉強護住二人身形。江朝歡分身乏術之際已被黑水濺到,但除了冰涼外並無其他感覺,蕭思退也並沒有什麼中毒受傷之兆。

見狀,他不再顧忌河水,劍法更加大開大合,欲硬豁開一條路來。

每一步都無比艱難--不死民前赴後繼、與他劍刃膠纏固結。內力急速消耗,他手下長劍滯澀起來。偏手腕桃花處又微微發熱,攪得心臟急遽刺痛。

前面仍有漫天黑影,身後抓來的黑手數不勝數,他漸感不支。

……這個速度可不行。絕境中,江朝歡左手抬起,握住右腕紅英印,倏忽一瞬激起全部內力,劍勢如虹,直把黑水破開一道真空之隙,如麻黑影紛紛朝兩側重重跌落!

水面轟然炸起無數黑色水花,直逼天際,他趁機回手一撈,提起蕭思退一躍數丈,大步疾飛。

“你想死嗎?”他聲音極冷,深深看蕭思退一眼,同時反手一劍,逼退追來的黑影。

見“葉厭”的那半張臉揚起笑容,蕭思退卻反而徹底放鬆身體,江朝歡做出決斷,劍刃便要割斷絞絲索,棄他於此。

手心一涼,江朝歡轉頭卻見他正用墨色河水在自己手上描畫,定睛看去,竟是“江玄”二字!

江朝歡目光如劍,左手已死死扼住他脖頸,瞬間激起懾人殺意。

卻見他左右不同的面容詭異一笑,嘴唇翕動,並不出聲,只以口型說道:

“……你不會讓我死的--江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