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王朝被滅的第一個年頭,亂世。
亂世中的上庸城更顯得雜亂,街道上的熱鬧空前絕後,人們早已離開家門或客棧,提前去往上庸城的桃林找一個絕佳的位置,因為就在今日,那個傳說中的十二公子會在這裡和道門的老道士論道。
大部分人不理解這其中所蘊含的意思,只當做看個熱鬧,男男女女成群結隊,嬉笑打鬧,仿若夏日遊玩歡樂。
十里桃林盛放,花瓣被昨夜的細雨拍打過後,落得滿地都是,那一縷縷芳香沁人心扉,像是置身在仙國的夢境般虛幻。
諸國提前趕來探路的官員們也混在人群中,他們除了要一睹這亂世中來之不易的盛景,還要琢磨上庸城和道門之間的關係,王朝覆滅,那些已經隱世多年的宗教們全都浮出了水面,其中的目的不言而喻。
若是諸侯國與宗教聯手,是一個不小的麻煩,這片土地上的子民數以億萬,潛在的信徒實在太多,當年的武皇帝如此殺伐卻還是沒有將佛道斬草除根,最大的原因便是信徒在其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聽說十二公子溫文爾雅又殺伐果斷,我實在不能理解這句話的矛盾。”
鮮虞衛將軍關寧的幕僚解晉跟身旁友人探討,他們多日前來到上庸城,提前為鮮虞國主鋪路。
“或許是他平日溫文爾雅,戰場上殺伐果斷?”身旁的友人笑道,“畢竟這個年紀輕輕的公子可是參與過很多戰役的啊。”
他們想起了關寧大帳裡那些個密報中傳來訊息,無論是雁門關的攻城戰還是西陽和西子侯之間的對決,都有徐二的身影,或許別人不知道這個簡陋名字所代表的含義,但他們卻知道,徐二就是西陽侯的小兒子徐正軻。
若問他們為何知道,全因鮮虞國的明珠葉靜顏。
人越來越多,幾乎將十里桃林圍了個水洩不通,甚至一些商販早已在外圍擺起了小吃的鋪子。
桃林深處,茅屋一間,清泉在竹筒的指引下流向池畔,少女們看著池畔旁石桌邊的白衣公子竊竊私語。不時傳來悅耳的笑聲,紅著臉的少女們纖纖玉手悄悄的指著白衣公子身旁的青衣男人,彷彿訴說著青衣男人也不錯。
許鶴子也站在人群裡,聽著身旁同齡人的虎狼之詞,嘴角輕笑內心輕哼。
池畔旁坐著三個人,一老兩少。他們剛剛到場,看著四周圍滿的人群,身穿白衣的徐二有些不適。他突然覺得,自已就像是山中的猴子般被人圍觀指指點點。
“我也沒有想過會來這麼多人。”徐二低頭謙然道。
老人一笑,滿不在意,“無妨無妨,老道避世太久,就喜歡人多!”
“若覺得不適,就把他們權當作一群豬,你看那個少女,像不像一頭長了硃砂痣的小豬?”唐心手指人群哈哈大笑,他今日身穿青衣,面如刀刻,稜角分明。高高豎起的馬尾根隨意的扎著一根麻繩。
徐二也大笑了起來,唐心手指處正是許鶴子所在,他拘謹的心有些放鬆下來。人群中的許鶴子與徐二目光相對,大喜的朝著徐二招手。徐二向少女點頭,終於膽子大了起來,他放眼向著四周望去,那些身穿別國服飾的遊客,還有流浪到此,衣不遮體牽著老馬的浪人,道門的門徒還有腦袋鋥亮的佛門影子。
他收回目光,看向老人笑道,“現在開始嗎?”
“當然。”老人點頭。
“您請!”唐心收回玩世不恭的作風,突然無比的認真。
三人的話語傳到桃林四周,原本嘈雜的桃林突然安靜了下來,他們知道石桌前的三人已經開始了,皆豎起耳朵傾聽。因為離的較遠,所以最近的人越來越向前,最後人群離三人竟只有三步之遙。
“大道無形,生育天地。大道無情,執行日月。”老人率先開口,聲音洪亮容貌端莊,彷彿一尊真正的神仙下界傳道。
“大道有形,化作天地。大道有情,萬物衍生。”唐心認真回答,他不知道什麼是論道,是與對方討論還是反駁,他很自然的選擇了後者。
老人道,“大道有名,名為道。”
唐心道,“大道無名,吾知名。”
老人問,“何名。”
唐心道,“萬物。”
老人輕笑,“萬物既是道,道既是萬物。”
唐心沉默許久,點了點頭,“是的。”
眾人圍成一個圈,卻大氣也不敢喘,除了清泉飛濺在竹筒上叮叮作響,只有場中的二人在對答如流。
場中不乏道門佛門之人,亦有各國的才俊,他們已看出,這個青衣的年輕人剛剛已經敗了,然而未等眾人開口。
老人繼續道,“這沒什麼,我們所信奉大道,就是要以道為種去容納世間萬物。”
他話語洪亮,既是安撫唐心,又是在教導世人。唐心鄭重點頭,突然覺得老人也並沒有那麼討厭了。
“今日我們論避世,我卻希望將這個話題留到最後。”老人笑著說道。
“為何?”徐二請教道。
“就像現在的天下,目前誰又能有資格避世呢,或許只有活到了最後才能夠看到希望。”
老人話出,彷彿一語驚醒夢中人。四周人群譁然,紛紛讚歎老人的智慧。
“我來問你們,形無其形,遠觀其物。”老人道。
徐二答,“物無其物,三者既悟。”
老人道,“唯見於空;觀空亦空。”
唐心道,“空無所空;所空既無。”
“漸入真道,既入真道。”
“名為得道,顯名得道。”
“實無所得,為化眾生。”
“名為得道,能悟之者。”
三人的速度並不快,卻很流暢,每一個字都清晰的傳入四周眾人的耳邊,未等回味過來下一句便又脫口而出,待到三人停下來,身周眾人卻一句都沒有記下來。
有人趁機大膽詢問,“請問老神仙,你們在說什麼?怎麼我一句聽不懂。”
此話一出頓時惹得身周哈哈大笑,那人臉色一紅又隱入人群,彷彿沒有來過。事實上其他人也沒有幾個能夠聽懂。
老人也笑了起來,他如實告知,“這是“上清仙君清靜經”,葛玄仙翁所著。”
又有人發問,“這就是論道嗎?為什麼我覺得你們就是在背書,完全沒有論道的味道。”
眾人向著四周看去,卻並沒有發現是誰在作亂。
老人抬手阻止嘈雜咒罵的人群笑道,“既是論道,自然是透過道的本質來論述道的結晶,先人已經將所有的精華匯聚在了一起,若依據你所說的論道,倒不如說是兩個人在吵架。那確實是人們喜愛看的,但卻並不是我所求的。”
唐心臉色微紅,最初他正是以反駁對方的觀點來反駁,卻忘了老人所談論的都是先人或是仙人所著的道藏精華所在,現在看來自已完全像是個班門弄斧或是跳樑小醜般可惡。想起老人的寬容,他又不好意思的低下頭去。
不知不覺到了正午,外圍的商販並不理會桃林深處的論道,早已大聲吆喝起來。
“熱湯麵了熱湯麵!”
“豬肺湯一錢兩碗!兩錢一碗!”
“酸菜餡兒大包子!”
人山人海的包圍圈裡頓時哈哈大笑,外鄉人覺得有意思,本土人覺得無奈,他們今日一睹十二公子的容顏,又被老道士週休簡潔易懂的言論所征服。
這段小插曲並未持續很久,三人的聲音便再次展開。
“清心如水,清水即心......”
“投汞一斤,若鉛一斤,用武火漸令猛吹之,皆成黃金也。”
“斤與銖慎勿多,多則金剛,少則金柔,皆不中槌也。”
“金若成。世可度。金不成,命難固。徒自損之。”
三人出口成章對答如流,彷彿那些隱晦難懂的道藏早已被刻進腦海中。一路自道經,丹經講述到了清決和山經。富有詩書氣的公子小姐們早已安靜聆聽,這種大場面或許他們一輩子都看不見。
這一幕也讓周圍的眾人心驚不已,若老道士活得久通讀道藏也能說得過去,為何這兩個年輕人也是如此,與老人的交流中絲毫不怵。
“唉,十二公子並非浪得虛名啊!”鮮虞的幕僚輕聲讚歎,“這麼年輕便如此優秀,若是與我國明珠......”
“有小道訊息,十二公子或許真可能和公主有些說不清的關係!”身旁人笑道。
不知過了多久,這場隱晦難懂的道藏終於結束,周圍的人山人海終於長出了口氣,他們來看熱鬧,可不是來聽這些聽不懂的話。
老道士週休笑道,“或許你們真的通讀道藏,至少博學不在我之下。”
“老人家過譽了,我們或許只是死記硬背,您才是真正將那些文獻精華研究的透徹。”徐二說道。
這場論道看似輕鬆,但至少對於二人來說卻是有苦說不出,老人所提的他們都能對答如流,但若深入的討論卻沒有結果。然而二人所提的論題,老人卻是將之解析的十分透徹。他們心驚的同時也突然生出一些無奈,一些愧疚。
所謂的通讀道藏......在與老人論道之後,被對方博識傷害的體無完膚。他們完全就像是個孩童般被對方摁在地上亂錘,錘完了之後,卻絲毫沒有脾氣,反而越發的敬佩。
週休仙風道骨笑著問道,“如何看待避世?”
眾人聞言微微一怔,隨即皆閉上了嘴豎起耳朵聽起來,之前的藏經奇術他們不理解,但這種大白話卻很容易聽懂。
“當然是找個沒有戰亂的地方生活,一輩子不出世。”唐心大笑,眉宇舒展,這一幕周圍少女看在眼裡呼吸急促,彷彿下一秒就要暈死過去。
徐二點頭,認同唐心的話。這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大部分人也都點頭,覺得唐心所說沒有問題。
週休繼續問道,“但若世間沒有這樣的地方該怎麼辦呢。”
“那就打下一個太平盛世!”徐二聲音不大,但傳到眾人的耳中卻如驚雷般炸開,少年人們如剛剛少女般模樣,看著徐二霸氣的模樣有種想要獻身的熱血在澎湃。
他繼續說道,“普天之下若沒有躲避的地方就不躲了,拔出刀劍去對準敵人,殺掉世間所有的霍亂者,自然整個天下都是桃園!那樣便不需要再避。”
“真是讓人熱血沸騰!”人群中西陽的少年們握緊拳頭興奮不已。
十二公子現在是他們西陽封土上的寵兒,看著雖還年輕卻霸氣無比的公子,本土上的子民驕傲極了,眼中光彩熠熠,就連腰板都不自覺的挺直了幾分。
“你的意思是一統天下?”老人有些異樣,好奇的問道。
“不!我的意思是殺掉所有想要一統天下的痴人!”徐二的聲音鏗鏘有力,他想起了自已的西陽,“虞王朝覆滅,這樣的王朝毫無存在的意義。”
老人長出口氣,繼續問道,“為何?”
“我不明白為何要一統天下,每個國都有自已的文化習俗和語言,憑什麼要跑去統治人家,讓人家改說同樣的語言,穿同樣的衣服,吃同樣的飯。”
徐二的話出乎所有人意料,他們曾被統治七百年,七百年間那些藏在骨子裡的奴性早已根深蒂固,此刻聽說徐二不想一統天下,還要殺掉其他想要一統的人,突然有些惱怒。
“若你不想一統天下,那就呆在自已的一畝三分地!不要去幹擾大人物!”人群中有人大喊。
“就是!若天下不一統,連年戰亂誰受得了!真是大言不慚!”有人附和。
徐二冷笑,看著四周的人群譏諷道,“然後呢,大一統之後呢?繼續被王朝統治!繼續被掌權者踩在腳下嗎!我黎族發展了數千年,就琢磨怎麼奴役老百姓了!總喜歡把簡單的事情弄的複雜化,然後說這是文化!”
他的聲音很大,指著剛剛反駁自已的老人怒極反笑,“不要把想要一統的私心和慾望強加給所有人!然後以大義的名義告訴別人這是為了阻止戰亂,我告訴你!這是掌權者的慾望,卻被你們這群捧臭腳的人奉為真理!”
此話一出震耳欲聾,嘈雜的人群被徐二赤裸裸的語言懟的啞口無言。
曾在很久以前他和唐心探討過這個問題,二人理念一致,錯就是錯,非要強行去滅掉別人的國家說是為了統一文字和語言,為了他們好,這種理由在徐二這裡並不成立。
然而偏偏這種做法卻被一群奴役了數百年數千年早已忘記自已祖宗的人奉為真理,他們捧著掌權者的臭腳,一旦哪裡出現不滿的聲音,他們身先士卒用自已滿嘴的大義去封死對方。
一時間四周鴉雀無聲,老道士週休打破沉靜,大笑道,“公子還真是奇怪,這世間的大人物無不想一統天下,成為天下的共主統御四海八荒,你卻與他們背道而馳。”
“他不是奇怪,是天下人奇怪!”唐心站了出來看向四周冷笑道。“一群被奴役時間久的豬,又怎麼會有自已獨立的思想呢。”
眾人聞言大怒,更多的卻是冷眼旁觀,想要看笑話。
“老人家以為的避世,是什麼樣子的呢?”徐二靜下心來,詢問週休。
剛剛大怒的人群聽見此話,也安靜了下來,想要聽聽老道士的答案。
週休沉默良久,抬起頭說道,“我也在尋找答案,若是連一餐飽飯都吃不到,那還怎麼避世呢,河南道那些災民從軍,難道他們不想遠離戰場找一個世外桃源安定下來嗎。”
老人停頓片刻繼續道,“有人奔赴戰場是避世,有人賣熱湯麵是在避世,有人隱藏山中也是,似我這般在世俗中渡也是。後來我發現......只要人活著無一不是在避世,也可以說避世是為了活著。”
眾人聽聞後皆低下頭沉思,週休的話語並不好理解,他們在細細的琢磨,老人的話卻又起,“只有心存權力和慾望的人在出世,然而大多數的平民百姓卻都是善良的,他們想要安穩的度過這一輩子,但如你所說,掌權者們籠絡起這群避世的人為他們賣命。以災荒,糾紛,榮譽,還有糧食各種理由和手段,或許有些是天災,但最終的目的還是成為掌權者們手中的棋子。”
老人的話並不是聖經,不是每一句都是對的,但如今或許是因為立場和理念相同,徐二認為老人的話很中聽,至少他很喜歡聽。
“或許你說的是對的公子。”老人面帶微笑盯著徐二誠懇道,“但這佛教所言的婆娑世界,往往不如你所願,這一國的人支援你,但其他六國呢?他們自然支援自已的國主,那麼你一個人的理念又怎麼可能抵擋得住六國理念,所以天下一統是錯的,卻也是大勢!”
“全天下人若是皆錯,那麼他們就是對的!”人群中有人明悟。
又有人大喊,“而公子或許是對的,但卻因天下人的錯而不能去奉行自已的對!只能去與眾人同行!”
“錯就是錯,對就是對,在這件事上哪怕天下人是錯的,那麼他們就是錯的!”唐心寒聲道,“若要以天下大勢來壓我等低頭隨波逐流,那你們想多了!”
一襲白衣的徐二拍了拍唐心的肩膀,隨即看向四周眾人,人群中的許鶴子握緊拳頭朝著徐二點頭,表示支援,還有那些西陽本土的人,他們堅定的眼神雖然沒有說話,但所表達的思想卻不言而喻。
這裡是西陽的上庸城,是西陽人的主場,無論對錯他們都會堅定的站在徐二身後。
過了良久,徐二背過手去緩緩道,“不要將天下人的想法強行加給別人,只做你們的就好了,你們喜歡大一統就去大一統,你們喜歡被人奴役就去被人奴役,若敢來找我麻煩想讓我遷就你們那可笑的大一統,到時就不論對錯我們只能刀兵相見。”
老道士週休詫異,似乎未想到原本文質彬彬的公子卻也有這麼強橫的一面,或許是因為他剛出世不久,沒有聽過茶樓裡說書人那些血腥的描述,所以他不瞭解徐二文人的外表下隱藏著怎樣狂躁的心。
徐二回身看向老人笑道,“如你所願老人家,這回全天下的諸侯都明白了西陽人的想法。”
那些狂妄的話語從他的口中說出,便意味著這是整個西陽的意志,這個潛力無窮的西陽和它的主人從未表明過自已的想法,今日終於自徐二的口中說了出來,這些話會在三天至五天的時間裡傳到各國國主的耳中。
老人也直視徐二,道“你的理念與我相合,這算不算臭味相投?”
徐二搖頭,“至少志同道合。”
“也或許蛇鼠一窩?”唐心攤手。
二人聞言哈哈大笑,唐心也笑了起來,此刻太陽快要落山,這一天的時間過的很快,徐二唐心二人轉身離去,在路過人群時,四周霍的爆發出震天的呼喝,那是西陽人在喝彩,徐二的話語從始至終都未示弱,看似論道,實則早已被老道士的詭辯帶偏了方向,他不知這個老人到底是何用意,但卻沒有為難對方,只因那句臭味相投。
“勸你們一句!不要把通讀道藏常掛嘴邊!”遠處傳來老道士的告誡。
徐二牽著許鶴子的手帶離人群,唐心跟在身後擺了擺手大笑道,“知道啦莊周!”
老人聞言微微一怔隨機大笑,原來這個狡猾的年輕人早已認出了自已的身份,雖未將這個小傢伙帶走,今日卻也是美好的一天,老人抬起手看向金色夕陽,第一次覺得夕陽如此美麗。
“今日當浮一大白!”老人自語。
身後幾個師侄聽聞忙勸阻,“師叔,臨下山時師傅說......”
“你們喝兩杯!”
“哈!師叔最好!”
人群看著被道士擁護而去的老道面面相覷。
老人喜歡周遊列國,以避世的方式來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