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的盡頭,戰甲連成一片,仿若黑霧中的幽靈,那是薛陽國的大軍,他們在天剛剛亮起時,撤出了雁門關,那座天關下的兩座巨門,早已被聯軍攻城的衝車和龍柱撞碎。這座天下雄關仿若和虞王朝同命相連,一方死另一方便亡。帝都最後一面屏障被擊碎,自此以後再也沒有什麼能夠阻擋關東群侯南下。
天空飄起了雪,在這寒冬三月,徐二和唐心仰起頭看著漫天的白雪,彼此累的說不出話來,過了不知多久,一聲長嘆吸引二人的注意。那是老人累的氣喘聲。徐二向著城內的梯道看去,赫然發現,西陽的老丞相嚴仲此刻正被眾人擁護著,緩緩的沿階梯而上。
“嚴相國,您怎麼上來了!”徐二起身跑去相迎。“怎麼還沒有回家。”
老人早已疲累不堪,此刻看見徐二的身影終於長舒口氣,在眾人的攙扶下,他們來到了雁門關的最上方,“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此生踏上天下第一雄關,老夫死也無憾了!”
“大人長命百歲!”
“老大人您可得堅持住啊!我們需要您!”
身後的男人們眉宇間盡顯憂愁,此刻聽見老人的話,終於露出了恐慌。老人強笑著搖了搖頭,隨即大手指向徐二大聲道,“他是我們西陽侯的第十二個孩子,當年在諸侯聯軍的追殺下活了下來,他未來會光復我們西陽!保護我們的家人!若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們一定要尊他為主!”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讓徐二震驚在原地,他剛要開口,卻被嚴仲搶先道,“十二公子先聽我講!天下將亂,老夫大限將至,這是我們西陽最後的家底,你一定要帶他們回家!還要帶他們奪回我們西陽的土地!”
老人面色慘白,或許因為一口氣說了太多的話,現在有些喘不過氣。他來到徐二身旁,用著只有兩個人的聲音低聲說道,“大部分刺頭都被我拔乾淨了,還有一些不願意追隨的也被遣散走了。現在留下的這些人你可以放心用,但請公子答應我,一定要帶他們回家。老夫愧對他們!愧對雁門關下五萬個西陽男兒!”
“相國!”徐二大慟,老人咳嗽的極為痛苦,嘴中的血沫流了出來。
他扶著嚴仲坐到臺階上,老人卻沒有支撐住,栽倒在徐二的懷裡,徐二用著袖子上一小塊乾淨的地方幫助老人擦拭著嘴角。他知道老人已經快要不行了,現在是在留遺言,不知何時,徐二的淚水已無聲的滑落,心臟像是被人狠狠的握住喘不過氣。
那些西陽的男人衝了過來,更有甚者痛苦大哭,一路的勞累和戰爭他們從無怨言,但嚴仲的倒下讓這些鐵血男兒終於繃不住。
“大人放心!我們自當擁護十二公子!”
“既是西陽侯的孩子,那就是西陽的主人,我們奉他為主!聽他號令!”
“您要堅持住啊老大人!”
鐵血的漢子流淚起誓,希望老人家能夠安息。徐二呆呆的看著關道兩旁還有沿階而下的男人,他們擠滿了整座雄關,關切的看著徐二懷裡的老人。
“公子,還記得文閣第三個書架上第四層的文獻嗎。”老人虛弱的問道。
徐二記得,當然記得,那是他第一次與老人相見,還小的徐正軻作揖大拜,老人穿著官袍負手而立。拿起第三個書架上第四層的文獻教導徐正軻,“讀書志在聖賢,非徒科第。為官心存君國,豈計身家?守分安命,順時聽天。為人若此,庶乎近焉。”那是朱子家訓的結語。徐二猛然驚醒,或許在那時起,這個老人就對他寄予厚望,時光荏苒多年,今日他再次讀起那段話,希翼老人能夠聽見。
“要要帶他們回家......回西陽!”老人已看不清前方,只是憑著直覺顫抖著手指向那些面孔。
淚水劃過徐二的面龐,他鄭重點頭。
嚴仲向前屈身,努力的睜開眼睛眺望雁門關的東面,那裡是家鄉的方向。老人在生命彌留之際,腦海中恍若走馬燈般不曾停留穿梭他的一生。他的眼中劃過無數個畫面,年少時為曲江第一才子,時常在秋葉飄零的季節看落英繽紛賞花喝酒,後來拜別了家人來到西陽,一路功成名就而立之年便已拜相,自此他的一生都獻給了西陽國。然後亡國,然後他帶著西陽的男人來到了戰場。
漸漸的,老人閉上了眼睛。那些焦急的吶喊聲和痛苦都離他遠去,整個世界都黑了下來,老人很久沒有躺在暖和的地方了,為什麼今天身子格外的暖和呢?奧!他想了起來,是因為躺在十二公子的懷裡。
眾人痛苦的哀嚎,他們的精神支柱崩塌,老丞相像個家長一路庇護他們,此刻卻離他們而去,寒風像刺骨的刀子吹的火把簌簌作響。徐二抬起頭看著眼前的這些陌生人,突然感覺心像碎了一樣。他們有的衣不遮體蓬頭垢面,有的棉絮自衣服裡飛出,更有的就連鞋子還是草鞋,
此刻就算不是相國所託,他也要將這些人帶回去,那淚水不會騙人,身體裡流淌著西陽的血,彷彿與這些人共情般痛苦難言。
“相國一路走好!”唐心長嘆一聲,走到了徐二身旁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以作安撫。
徐二突然想起曾經和葉靜顏說過的一些話和討論的一些事,那時的他痛恨西陽土地上的人,認為他們當時不伸出援手,而且還給敵國報信。甚至痛恨那些人隱隱要高過殺他全家的大皇帝,時隔多年當他再一次踏上這片土地,親身經歷過的那一幕幕都在告訴他北地的人有多麼的善良,所有的誤會和不解在這一刻都雲開霧散。
“我像個畜生一樣,一邊享受著他們帶給我的恩惠和對我的敬重,一邊站在道德的高點對他們評頭論足。”徐二漠然的臉淚水流個不停。
他痛恨極了現在的自己,恨不得持劍自刎。唐心出奇的沒有說話,安靜的站在徐二身旁只是聽。
“所有人都在教我做一個怎樣怎樣的人,我很不喜歡這樣。”徐二自嘲的搖頭,“甚至現在也不喜歡。”
“但相國的死,我忽然明悟了過來,有些事不是能夠逃避掉的,他將西陽的家底留給了我,我不能再像從前那樣搖擺不定,一味的逃避!”
那些人還在痛哭,數萬人站在雁門關上,送別西陽最後的精神支柱。徐二輕輕的放下嚴仲,生怕將老人吵醒般。
“老大人說他死後就葬在雁門關下,陪著那些回不了家的人。”一個男人走上前來告知。
“好!”
“大人一路走好!”眾人高呼,整個雁門關沸騰了起來,若是自遠處去看,彷彿是打了勝仗般在慶祝。
悲涼的意席捲整個雁門關,這裡滿是無頭的屍體和血液。還有數萬人的悲呼,徐二看著這一幕沉默良久,他想起了村子裡那些瘦骨如柴的老人,枯黑的樹皮和孩童。還有上庸城小男孩將婦女護在身後,是那麼的無助,又想起軍士的咒罵還有衙役的蔑視。這一路走來大地上生靈塗炭,北地山河破碎,百姓無家可歸飢不擇食。
他第一次堅定決心,想要為這片土地上的人做些什麼。
就像父侯曾說過的,身為強者要去幫扶弱者。若是將自己置身事外、恃強凌弱,那這片土地上的子民就不會奉我們西陽徐家為主。
......
過了很久,天已亮,西陽的男人換上了那些死人的棉衣和鞋子,雖然破舊但是保暖,總要比他們身上的衣服強。這是徐二下的第一條命令,此次路途遙遠,沒有戰馬,他不希望有人在半路上就被凍死。
“公子,我們換好了,武器也翻了遍新!”有的男人大笑著走來。
“您放心,既然我們留了下來,就會聽您的號令。”也有人說。
“是的,老大人說過,公子救助過我們西陽家中的親人。”
城關下,遍地白雪和血,他們就站在上面。
“人各有命,我不強求大家。但相國所託,我一定會帶著你們回家!”徐二被眾人圍在中間,他們早已下了城樓,在關內避風的地方。“權力也好,金錢也罷,亂世裡想要搏取功名沒有問題,但我想要告訴你們的是,現在不要去想這些,因為你們在西陽的家人此刻正在忍受著飢餓和嚴寒!我一路走來親眼所見!”
他們在避風港做著最後的動員,這數萬人並不是小數目,若是有心人發現了他們的行蹤,在中途設伏,他們有可能全軍覆沒,徐二不敢去賭,他想要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上庸城,既然西子侯國不拿他們當人,那就奪回曾經屬於西陽的封土,自立門戶。
天下大亂,大皇帝已死,所有的規則和約束都被無視。亂世憑藉的就是膽大和敢做。
慶國國主給天下人上了一課,那高高在上的皇權也可以被人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