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觀二十三年正月,張老太太去世了。
這位歷經兩個朝代,看遍興衰的老人,長眠於土中,與早逝的丈夫團聚了。
也許在另一個世界,有親人和丈夫等著她,並不會害怕和寂寞。
七郎一字一句地刻著墓誌銘,外婆的一生,是平凡的,同時又是偉大的。
在艱難的戰亂歲月,養大了三個孩子,終於看到女兒封誥命、外孫中狀元、兒孫滿堂。
墓誌銘上,還刻了張老太太的名字。
……有些人以為古代女子是沒有名字的,都是稱某某氏,這當然是不對的。
只是大多數女子都沒有機會把名字流傳下去,比如高貴如長孫皇后,她的芳名究竟是什麼,後人並不知道,有人杜撰為“長孫無垢”。
倒是韋貴妃,本來也沒有名字流傳於史書,但後世卻知道……因為她的墓被挖了(……),墓誌銘出土“名珪,字澤”。
張老太太是平民老太太,只能用平民的喪儀。
但七郎竭力讓外祖母的喪事辦更體面,希望外祖母在另一個世界,也能做一個不缺錢的老太太。
本朝葬禮,有殮、殯、葬三個過程。
入殮時,周氏和顧芳兒等女眷給張老太太換上了裝裹衣裳,稱為“禭”,用的最上等的綢緞。
入殮的時候還會在逝者口中放一些米,稱為“飯含”,富貴人家則放珠玉,稱為“琀”。
七郎選了一塊美玉,親自放在老太太的口中。
周小石和周大通一起抬了老太太進棺材,這是一副厚木做的棺材,周小石提早就準備好的。
此時的風俗,老人還健在時,就要備“壽木”,壽木越好,老人家看得越歡喜。
如果是官宦人家,則用雙層的棺,稱為“槨”,只有五品以上官員可以在棺木外塗漆。
周小石就讓人塗上了清漆,算是不違制。
點點滴滴,都用心到了極致。
張老太太的孃家人過來看到了,紛紛感嘆:“兒孫們那麼孝順,老太太也沒什麼遺憾了。”
封棺的時候,孝子賢孫們都跪在棺木周圍。
本已哭得麻木的七郎突然說:“讓我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這是最後一眼啊!從此以後就再也看不到了!
他的話像是開啟了某個機關,屋裡的人全都哭成一片。
就連快做祖父的趙大郎都忍不住抱頭痛哭……他是外婆最大的外孫,小時候,外婆最疼他了!
杏花村的每一個山頭,每一條小路,都有他奔跑的身影。
封棺之後,要停殯,五服之內的親屬都會陸續來弔孝。
老太太在杏花村周家祠堂停殯,親戚們就來這裡弔喪。
整個祠堂掛滿了白布,按照老太太生前的信仰,請了道士來做道場。
一聲聲頌經聲,伴隨著家屬哀哀慼戚的哭聲,遠遠地傳了出去……
祠堂外的路上,來弔喪的親戚女眷,也是連哭帶唱,這叫做“哭喪”,那古老而奇異的曲調,讓人聽不清唱詞,只知道是訴說老人的生平,卻聽得人從心底的哀慼。
孝子賢孫們穿著粗麻制的衣服,披麻戴孝地給來弔喪的親戚行禮……弔喪的親戚則穿著素衣,稱為“縞”。
停殯七日,七郎都不肯去休息,最後連周氏都心疼得不行,勸道:“好孩子,還要送你外祖母上山呢,你要養一養精神。”
七郎搖頭:“我堅持得住。”
他的聲音沙啞,嗓子眼火辣辣的疼。
周氏抱著他哭道:“七郎!我已經沒有娘了,只有你們這些孩子,你不要讓娘擔心。”
七郎恍然,娘才是最傷心的人!
他終於忍著悲痛,回到自家休息。
天明村趙家,也收拾出了好些屋子,招待一些遠來弔喪的親戚。
家裡人不能光顧著傷心,還得招待客人。
幸好如今的趙家家大業大,家裡有管事、僕從,把裡裡外外安排得妥妥當當的。
七日之後,就要出殯了。
張老太太的墓地,就在她的丈夫旁邊,這塊墓地在一個半山坡上,前方是小河環繞。
此時的人講究“事死者如事生”,對墓地風水又極為看重。
這些年周小石一家也越發興旺了,村裡人都說是他家的祖墳風水好,前方小河是玉帶。
出殯的儀式是最隆重的。
鄉里人吵架,會罵對方“無人送終”,這“送終”,就是子孫把棺木抬上山入葬。
孝子賢孫穿麻衣,親戚穿縞衣,浩浩蕩蕩地簇擁著棺木上山。
還有人手裡舉著木製的屋舍、馬車、奴婢,也有紙糊的各類傢俱、家禽家畜……全都栩栩如生,這些都會到另一個世界去伺候老太太。
棺木用靈車拉著,周大通和周小石作為親兒子,用紼拉靈車,一步步前行。
此時此刻,即使向來覺得老太太偏心的周大通,內心都是茫然而傷感的。
彷彿才回過神來,他沒有娘了!
他是個沒孃的孩子了!
這棺木似乎很重,還是他的心很沉重?
其他人扶著靈柩前行,婦人唱著輓歌,一路撒著紙錢,直到墓地。
路上,還有村裡、城裡相熟的富戶設了路祭,路祭或豐富或儉樸,表達的是各家的心意。
……如果按照周家的人脈,是不會有路祭的。
但張老太太的女兒是誥命夫人,能出入王府的!老太太的外孫是華陽縣子,還是朝中官員!
這看的是周氏和七郎的面子。
村裡人看了,也都讚歎,杏花村幾十年了,沒見過這麼體面的喪事。
“別說幾十年,就是一百年也沒有!”鄉親們議論。
“大通和他婆娘,哭得也很傷心呢!”
“傷心不傷心,也得嚎兩聲,那麼多人看著呢!”
“要我是他們,也得哭!老太太沒了,和趙家的關係又遠了一層。”
……
種種議論聲,七郎都聽不見,他的心空落落的,傷心到了極致,便沒有了任何思想。
董月明看在眼裡,也只能等過後再安慰……她早知道七郎是什麼樣的人,當初得知圓通的“死訊”,都傷心得丟了半條命,何況是一直疼愛他的外祖母呢?
在風水先生的指引聲中,靈柩送到墓穴,喪禮結束了。
七郎看著山下的淡淡薄霧,裊裊炊煙,身體晃了晃。
董月明緊緊地握著他的手,輕聲道:“阿全,外婆的人生結束了,你的人生還很長。”
七郎回過神,看向董月明,雙眼一點點地恢復了神采。
所有的結束,都意味著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