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州之主並沒有遠在麟州,就在連谷城中,他們把舊的連谷縣衙稍加修整了一番,換了青磚百瓦,看起來也是非常乾淨,這百餘騎士明顯在麟州地位甚高,來往的百姓見得騎士護衛的馬車,立刻就紛紛避開,匍匐在地,低聲乞討著什麼,李權恢復了些精神,透過車簾看著那些百姓,突然覺得很是有些熟悉,這些百姓明顯對這些不僅僅只是敬畏或者害怕,更有種,怎麼說呢?奉若神明?

  對,就是奉若神明,那些普通百姓,不管是一身士紳打扮的富貴子弟,還是那些衣著並不華麗的貧家子女,甚至跪在地上,都不敢抬頭直視一路行來的騎士,就連最為頑皮的稚童,也是強壓著好奇心,低著頭,小聲的耳語,不需要任何軍隊或者衙役維持治安,似乎只是出於本心的尊崇,這樣的畫面既熟悉又頗為陌生,李權緊緊的蹙著眉頭,似乎他不是第一次見識這樣的場景,只是在何地呢?

  李權細細的思索著,直到馬車停下的時候,他才驀然想起是在什麼地方見過同樣的場景:就是亳州的城父,前年他奉命攻取城父,在城父他同樣見識到了那裡百姓的齊心,而當時的城父是被一個陌生的魔教所控制—明教,或者又叫摩尼教,後梁間摩尼教於陳州大起義,此後摩尼教化名明教,於陳亳二州廣泛傳播,到得中原大亂之時,明教趁機奪取了亳州附近很多縣城的控制,城父更是成為了明教當時在亳州的中心,高聳入雲的大光明寺,百姓皆信奉光明神。

  當年攻取城父縣,幾乎整個陳亳二州的明教徒都自發守衛他們的聖地,在這一戰中,當時還是小曹操平三郎麾下的陳州軍遭遇了重大的損失,超過十萬甚至可以說手無寸鐵的明教徒與他們搏鬥了整整四十多天,在付出了近三萬大軍的代價才最終攻陷了這座縣城,也最終摧毀了整個陳亳二州的明教勢力,只是此戰之後,胡晃部損失慘重,本就對胡晃深懷戒心的平三郎趁機剝奪了胡晃大部分軍權,發配到陳州成了個有名無實的陳州總管。

  是明教!只可能是明教才能讓那些愚昧的百姓心懷敬畏,甚至不敢有半點違逆,只有明教才能讓這些百姓奉為神明,李權眼中瞬間一片清明,明教勢力之可怕,他不是不知道,只是…這麟州之主到底是明教中什麼樣的角色呢?他又想談些什麼呢?李權眼前一抹黑,只能摸著石頭過河,走一步算一步了。

  下了馬車,宋雄果然雙手接了個光明印,與駐守的軍士通了口信,李權冷然的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卻也沒有多說話,如今在明教的地盤,他這個朝廷將領,前流賊頭目,手中可是沾滿了明教徒的鮮血的,他可不敢有所輕舉妄動,宋雄看出李權的拘謹,笑了笑,低聲道:“之文賢弟無須緊張,我們雖同是教眾,不過對於陳亳二州的亂民也沒有什麼好感。”

  李權艱難的扯出一個笑容,他不是沒想到當年屠殺明教徒的事這些人早有耳聞,只是當眾被說出來,他還是很是尷尬的,宋雄擺擺手道:“我們主人就在前廳,愚兄就不叨陪了。”李權點點頭,橫下一條心,徑直走向了不遠處的偌大的前廳,至於他的親兵們,自然是被那些守衛給攔了下來,伍慶等人萬分焦急,想要辯解,李權擺擺手,示意他們不得妄動,自己當先踏進了門大開的前廳。

  麟州之主年歲約莫五十上下,兩鬢髮色斑白,一縷長鬚垂至胸口,身材修長,若是不知道他的身份,尋常人見了還以為只是一個教書的老先生呢,李權不敢拿大,恭恭敬敬的一禮:“晚生李權見過老先生。”

  那老先生手中把玩著一對銅核桃,核桃大如熟透的橘子,紋路早已被磨的完全光滑,這對核桃李權只是看了一眼就知道絕對在十斤上下,這麟州之主把玩的舉重若輕,很顯然是武功極為高強之人。

  麟州之主微微張開雙眼,一道精光射向李權,激得李權汗毛一豎,不過李權也非常人,片刻就恢復了平靜,淡然的直視這個看似人畜無害的老先生,老先生讚許的點點頭,咧開嘴笑了笑道:“左率果然非尋常之人,請入座。”

  既來之則安之,李權恢復了鎮定,在下首入座,片刻拱手道:“請教老先生如何稱呼?”“汪平,草字明泉。”汪平含笑看著臉色變了變的李權,笑道:“不錯,老朽就是前夏州刺史汪平。”

  夏州刺史汪平,夏州汪氏的族長,不是說在寧朔被自己的軍隊砍了腦袋,燒死在大火之中了嗎?李權難以抑制自己的震驚,哆嗦了半晌,才組織好語言說道:“汪使君不知有何見教?”

  這個老者自然就是傳言已經死在寧朔城中的前夏州刺史汪平了,他讚賞的微微點頭,嘴角上翹,看來他選擇合作的物件果然不凡,就連一個家臣在聽到這個死人的名字,在知道自己已然落在明教地盤,還能如此鎮定,那麼,他的這盤棋就有得下了,拍了拍手,示意伺候兩側的侍女僕童退下,汪平微微端正身子,吸了一口淡淡的檀香,悠悠道:“見教倒是不敢說見教,只是,想問李左率一句,難道李左率只想做個臣子的家臣嗎?”

  猶如晴天霹靂,把李權激得打了個寒戰,其實當他進了連谷,看到那些明教徒之時,他心裡就已經有了三分數了,聚眾數萬,吞併麟州,這麟州之主怎麼可能沒有窺伺神器之心?而在聽得汪平自我介紹之時,這疑心就成了確信了,汪平一族為天子親軍鎮壓,這不死不休的仇可就結下了,更何況這汪平本來就野心勃勃,現在坐擁麟州之地,如今高紹全軍陷入生死兩難,他甚至都不需要有所動作,只要坐山觀虎鬥,到時候坐收漁翁之利,未嘗沒有可能吞併三邊,進而席捲關內州郡?

  李權臉色變了三變,許久才長長一嘆,決然的道:“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我李權既認高氏為主,就絕不恥於做三姓家奴。”李權知道自己的價值,不說他久經戰陣,早已是難得一見的百戰之將,更何況他一旦歸降汪平,勸服太子左右衛根本是輕而易舉,進而甚至可以憑藉自身在陳州軍的影響,在河洛之地再埋下一顆釘子,明教從陳蔡等州與關內合攻河洛,未嘗沒有爭奪天下的實力,只是…他天性就不信這些魔教。

  李權是聖人門徒,自幼也是飽讀詩書,也知道子不語怪力亂神,更何況在鄉野之時,他也見多了這些歪門邪道打著大光明神的名義,禍害無辜百姓,甚至姦淫擄掠無惡不作,所以當年對於屠盡城父教眾,他絲毫沒有任何反感,這樣的魔教就應該被徹底剿滅,而這樣的魔教若是憑藉自己的能力掌握天下,到時候必然是荼毒生靈無數,即使是做鬼,他李權也不會安穩的。

  汪平呆了呆,似乎有點不相信李權竟然這麼快的就拒絕了,他頗為尷尬的撓撓頭,想了半天,才又說道:“李左率,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李權斜斜的撇了他一眼,曼然的說道:“你們這些歪門邪道,你當我這聖人*相信你們的鬼話連篇?想要我幫你們取得天下?無異於痴人說夢而已。”

  “錯了,錯了,李左率你大錯特錯了。”李權一句話剛剛說完,汪平卻已是鬱悶的直拍大腿,急不可耐的辯解道:“什麼明教,什麼光明神,別說你這子不語怪力亂神的聖人門徒不信,老子我這個光明使同樣也不信,我找你可不是想勸降你歸順了明教,我只是想助你主公一臂之力而已!”汪平極為無辜的瞪大一雙牛眼,一雙眼珠雖然寒芒四射,不過其中倒是的確有幾分真摯。

  李權怔住了,他的主公高紹全在前段時間平定夏州亂黨之時,可謂是真正下了死手,一眾汪氏族人除了以死謝罪的夏州防禦使汪榮子孫之外,皆被處死流放,汪氏一門一百二十二顆腦袋現在還高懸在夏州城上警惕後來人,夏州汪氏是真正的被高紹全給連根剷除了,如今這汪氏之主應該和高紹全是不共戴天之仇,又怎麼會助高紹全一臂之力呢?

  想到助一臂之力,李權又打了個寒戰,明教與朝廷勢不兩立,汪平更是與朝廷有血海深仇,他會助高紹全怎樣的一臂之力呢?就在之前汪平還問他是不是想做一輩子臣子的家臣,現在他要助自己的主公一臂之力,讓他李權不再是臣子的家臣…那只有一種可能,就是化家為國,他李權也不再是家臣,而是大臣了。

  李權緩緩抬起了頭,緊緊的盯著汪平,想從汪平的雙目裡看到回答,汪平含笑與他對視,雙眼中似乎盡是真摯,只是,那顆碩大的腦袋,微不可查的輕輕點了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