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洛陽乾元殿中,滿朝公卿皆戰戰兢兢,不敢多言,皇帝又一次大發雷霆,遼東戰事再度不利,他拍案而起:“四年,短短四年,韃子盡吞遼東,再打下去怕是朕的河北都不保了,朕問你們有何想法,你們只知磕頭,朕養著你們這些廢物有何用?”“臣等萬死。”“萬死萬死,朕不關心你們死多少次,朕只想知道,你們有什麼法子?太傅在遼東的時候你們就人人推諉,現在你們還是人人推諉,怕是到韃子打到洛陽來,你們還是想著怎麼推諉責任吧?”皇帝陰陰一笑:“不對,怕是到時候你們會大開城門,恭迎新君吧?”一句誅心之言,把三公九卿、各部堂官都驚出了一身冷汗。
  南夏侯、兵部尚書高元皺了皺眉,他是前內閣大學士高卞之弟,多年總督宣大,戰功賜爵至南夏侯,兄長殉國之後,他接任了兵部尚書一職,本打算繼續推行其兄以遼東為根基、以燕山為依託,以遼人御契丹之計劃,只是自打他接手了兵部尚書一職之後,他就發現他完全無法掌控遼東,如今他這個兵部尚書完全成了剿匪尚書。今早皇上大發雷霆,他是知道原因的,孤懸遼東的廣寧衛也陷落了,從此契丹兵鋒已直指燕山,再進一步,那就是盡失幽雲十六州,重演當年五胡亂華的悲劇了,身為兵部尚書,不管他能不能有效掌控遼東,他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左右那班文武公卿可以跪在地上稱罪而不去想點實際的法子,自己身為兵部尚書卻不能不有所建議,於是高元一整烏紗和官袍,出列道:“陛下,臣有本奏。”
  皇上聽聲音也知道是自己的兵部尚書,說起來這位兵部尚書的哥哥就是他的老師,算起來還是他的師叔,平素也算尊重這位臣子,只是今天有一封千里急遞來的奏摺讓這位皇帝有了點想法,看到高元出列,他沉吟了片刻,略帶點奇怪的眼神打量了高部堂幾眼,才緩緩的道:“高部堂有何高見?”高元低著頭也未注意到皇帝眼神中的不同,只是硬著頭皮道:“陛下,而今用兵遼東,河南山東河北流賊四起,震懾這三省的兵是萬萬不能有所輕舉妄動的,否則流賊流毒萬一至江淮一帶,則局勢必然大壞。”“嗯。”皇帝自然無可無不可,他也知道如今河北河南山東等地賊比民多,已然荼毒糟踏的不成樣子了,現在徐海二州防山東,河洛諸軍防河南,河東各地也是嚴防死守,這三地的三十萬精兵是不可能動的,再說,這三地也談不上什麼精兵,只不過是些與流賊交戰有了些許經驗的衛所兵,不調動這三地的兵,還能從哪裡調兵?遼東之失實在令他既尷尬又後怕。
  “陛下,臣以為無須調兵。”高元斬釘截鐵的說了一句讓朝堂一陣哄響的話,皇帝也是愣了片刻,才冷著臉道:“不知朕的兵部尚書有何高見?”“陛下。”即使聽出皇上的不滿,高元也只能硬著頭皮說道:“遼東今已幾乎盡喪,不若收縮兵力,倚靠燕山,以長城為天險,以遼東薊鎮的十萬邊軍,據險而守實無問題,而今內患未平,當先用兵三省,待後方平定再思進取。”
  “部堂此言差矣。”勳貴中走出一人,正是丟了封地的遼王郭軻,封地丟了之後,遼王在朝堂中很是尷尬,連帶著也恨上了曾坐鎮遼東的高氏一族,他一振蟒袍,出列道:“遼東乃陛下之遼東,非韃子之遼東,今遼東喪地已是有辱國體,身為主掌兵部的高大人卻想著放棄整個遼東,居心何在?陛下,臣懷疑高家心懷不軌,遼東之失與高家有密不可分的關聯。”“遼東之敗非高卿之罪,皇弟慎言。”御座上的皇帝淡淡的瞟了遼王一眼,他知道當時遼東之敗乃是契丹人勾結別有用心之人洩漏詳細行軍路線,使得朝廷大軍步步為敵所趁,才有了巡撫、總督皆戰死的慘烈,今日朝議他也不想舊事重提,不過棄土之罪,他這個皇帝也不想承擔這千古的罵名:“高卿所言也有待商榷,遼東之地雖失,然我滿朝上下不思收復,卻想著做縮頭烏龜不成?諸卿再議議如何重新經營遼東。”一句話定下了基調,文武百官大感頭疼,之前高元所提棄守遼東實是最好的選擇,畢竟燕山與長城也不是那麼容易攻破的,以十餘萬邊軍戍守長城各關隘,契丹其實是很難有辦法更進一步,況且流賊如今荼毒三省,賊眾有漸大之勢,實在不是兩面用兵的時候。不過,既然皇帝定了討論的基調,那就再想想法子吧,朝堂再度陷入了沉默。
  一個早朝持續了兩個多時辰,文武們早已餓的前胸貼後背,有些年老體衰的甚至已是搖搖欲墜,才最終敲定了幾個可行的方案,其一自然是調兵了,如今各地實則無兵可調,唯有戍守西京長安的軍隊還算安靜,因此皇帝下令調親軍左右武衛共四萬人,連同三邊等地衛所軍合成十萬精銳趕赴遼東,號稱二十萬大軍,與遼東本來的十餘萬邊軍一起,倒是無虞,其二就是軍餉的問題了,斷斷續續徵了幾年的遼餉也只好再度開徵,天下田畝加徵一分,其中江南富庶之地加增至二分,河南河北山東三地遼餉減半,也算是皇恩浩蕩的,滿朝文武自然是連連點頭稱是,只有戶部的堂官,還有一些家在三省的文武有點頭疼,好在是皆大歡喜。
  高元卻是滿頭大汗,他知道這項朝議一經公佈,江南等地倒是沒有太大關係,河南河北山東三省卻是雪上加霜了,三省已經多年大旱,這幾年年年減免賦稅,老百姓依然是活不下去,這加徵的朝議一旦明文,那麼可以想見三省百姓又有多少人會飢餓而死,會有多少吃不上飯的百姓會揭竿而起,到時候怕是處處糜爛,三省饑民一旦爆發,則江南等地也必然危矣。不行,豁出去這身朱紫也要阻止陛下的決定,哪怕給江南加徵三分遼餉,也遠遠好過於三省皆反,高元暗下決心,不想,退朝的時候,皇帝倒是最後說了一句:“南夏侯高卿留下。”倒是讓他有了單獨面君的機會。
  乾清宮內,皇帝在御座上批著奏摺,天平帝自登基以來算是很勤勉的皇帝,三日一朝的習慣十年來從未中斷,每日從內閣轉交來的奏摺他都會好好看每一句批語,十年如一日,才四十出頭的皇帝兩鬢已有些斑白,家事國事天下事,又奈何逢多事之秋,很多次他都會腹誹前幾位皇帝的荒唐,也一度有過得過且過的念頭,不過每當書案上的奏摺堆在那裡的時候,他都會感覺偌大的壓力,然而今天,他被一封千里之外的奏摺折騰的邪火暗燒。高元在小黃門唱詞之後踏入了乾清宮,這裡他也不是第一次來了,對於皇帝的脾性也是有點熟悉了,與當值的黃公公打了個招呼,就走進了乾清宮,黃公公待見得高元入內之後,揮了揮手道:“你們都先下去,我在這就行了。”眾宮女太監頓感如蒙大赦,之前他們就感覺出皇帝的氣氛不太正常,現在終於不用在這聽那些要人命的話,自然如釋重負。
  “臣高元見過陛下。”本朝規矩並不算森嚴,大禮只有在大朝會時才需要,平時百官覲見,只需拱手一禮就可,皇帝放下手中的奏摺,有點奇怪的看了看高元,思索了半晌,扔出一份奏摺道:“高卿先看看吧,等等和朕說說心得。”一句話把高元本來想好的諫言全都衝的乾乾淨淨,略有些好奇的翻開那封奏摺。
  奏摺是左都御史、徐州知府何炯所書,何炯高元自然也熟悉,同朝為官,也算是有點好交情的,只是徐州知府的奏摺為何給我看呢?高元翻開奏摺就徹底的呆愣了,一晃兒的功夫,冷汗就順著額頭流了下來。奏摺很簡單,只講述了徐州府抓獲了一個可能通賊的人物,只是這人物著實不簡單:這個可能通賊的人竟然是自己的侄兒,江浙解元高紹全,這一看就是眼前一黑,高元想都不想就跪倒在皇帝的面前,連聲道罪。
  “卿有何罪?”皇帝淡淡的冷哼,高元卻是起一身的雞皮,他哆哆嗦嗦的道:“臣侄誤交匪類,有負聖恩。”“何卿不是說了嗎,只是可能、或而已。”皇帝端起茶碗抿了一口:“也有可能只是冤枉了你的侄兒。”“臣….臣知罪。”高元重重的磕頭,甚至額頭連血都滲了出來,“呵呵,愛卿朕知道你們簪纓世家的習慣。”皇帝放下茶盞道:“不過兩面下注而已,當年你們這些世家不就是在我朝與前朝兩面下注嗎?這樣才能保得你們世家地位千年不衰啊。”“臣….臣….”高元一時大腦內有些空白,皇帝其實說的是事實,世家大族的確喜歡在兩面下注,他可以肯定就在現在的朝堂上,有不少文武乃至勳貴都有族中人與外寇、流賊有所聯絡,不過那一般最多就是些旁支庶出而已,還從未有過一家嫡子去勾結尚是不成氣候的反賊。
  “朕的朝堂可真是有了好大的名聲。”皇帝怒氣蓬勃的一拍桌子,直震的茶盞亂跳:“內閣大學士之子勾結匪類,一省解元盜用官銀,哈哈,很好,很好,連宰輔之子、一省文魁都與匪類勾結,這樣的朝廷還會不亡?”高元聽得這句誅心之言,只覺天昏地暗,勉強忍住暈倒,只是磕頭謝罪,這時候額頭上的血是更多了,“父皇,兒臣以為還不能以一封奏摺定罪。”太子的聲音傳來,太子素來與高家接好,高紹全之父高卞在死之前還是太子太傅,算是太子的老師,因此對於高家他還是很有些好感的。
  “當然不能定罪。”皇帝冷笑:“你看何炯給他們高家找了多好的臺階,或許,可能?不愧是同朝為臣的佳友啊。”“臣知罪。”如今多說多措,認罪是最好的選擇,高元只是俯身跪在地上,太子看了不忍,又向皇帝道:“父皇,且不說通匪之事是否確鑿,單說那劉賊根本就是不成氣候,世家即使下注也不會下在這些轉瞬就會覆滅的小毛賊身上。”一句話說的皇帝有些意動,的確,劉賊如今雖說據有大野澤,號稱四十萬大軍,然而大野澤根本不可能養得了這麼多兵,更何況他北有遼東精兵,南有徐海兩州十餘萬精銳,根本很難有所發展,那些世家最是精明不過,怎麼會在這麼沒前途的流賊身上下注?見得皇帝有所意動,太子又躬身道:“陛下,不若派一大員去徐州調查尋訪,若是有罪自然嚴懲不貸,若是無罪,也不會傷了忠臣的心。”
  忠臣二字深深的打動了皇帝的心,高紹全有沒有從賊,現在並無定論,高紹全一家滿門忠烈倒是真正的,其父高卞,其兄高權、高武皆是為國殉難,若說他投賊,其實皇帝也不相信,只是對於世家根深蒂固的懷疑,讓他不由自主的帶了些臆測,暗自想了片刻,皇帝一聲長嘆,高元渾身卻是一鬆,他知道自己這關算是過了。皇帝看了看高元,嘆道:“朕也不希望朕的太傅出一個勾結匪類的逆子,派一大員,朕想也不需要另派他人了,就你去吧,希望你別讓朕失望。”“是,陛下。”高元不禁驚喜萬分,派自己去調查這個案子差不多是最好的結局了,即使那不孝侄兒真的勾結匪類,他也可以輕輕一抹,抹的乾乾淨淨,只是大兄的最後血脈怕是也不能保了,他心中有些黯然,連忙掩飾道:“陛下放心,臣一定會好好調查,絕對不會姑息養奸。”“如此就好,你先下去吧。”高元連連叩謝聖恩,一步步退出了乾清宮。
  皇帝輕聲嘆息,微微閉著眼,太子又小聲道:“父皇放心,這些世家兒臣會好好敲打一番的。”“嗯。”皇帝無可無不可的輕哼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