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人立意要描繪世界。隨著歲月流轉,他畫出了省區、王國、山川、港灣、船舶、島嶼、魚蝦、房舍、器具、星辰、馬匹和男女。臨終之前不久,他發現自己耐心勾勒出來的縱橫線條竟然匯合成了自己的模樣。

——豪·路·博爾赫斯

1

醒來,在床上。

“這是哪裡?”

她不認識這張床,也不認識這個地方。

房間裡有香氣,是濃郁到嗆鼻的桂花。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自己非常喜歡這個味道。

喜歡而且熟悉。

正對面掛著一幅巨型油畫,不,不是掛,嚴格來說是巢狀在對面的牆上,因為它太巨大了,油畫的上下畫框嚴絲合縫地卡著天花板與地面。

她慢慢地靠近這幅畫作,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正在吸引著、召喚著她。

她站在巨畫面前,腦袋微微偏著,眼神呆滯,彷彿被攝取了魂魄。

這幅畫分為上下兩個部分。下半部分描繪著這樣一幅景象:狹窄的山坳中,有很多人擁擠在一起,他們一同簇擁著,望著一個纏繞在木杖之上的白色巨蟒。每一個人的神情都充滿了無言的痛苦,和,痛苦的希望。在木杖的底端,有一個人的腰部被銅蟒死死地勒卷著,他靜靜地匍匐在地,不知死活。山坳中是有低矮的草木的,但是這些綠色都呈現的是暗沉的、灰撲撲的狀態,甚至連遠景中隱隱可現的小溪也是淺灰色的,一切都顯得壓抑而沉重。

她正呆呆地看著這些人臉,突然發現巨蟒似乎在動,不,不止巨蟒,畫裡的人也在動,他們的表情越來越真實,他們的痛苦從畫中瀰漫而出,和濃郁的桂花香味一樣,覆蓋了整間屋子,她真實而恐怖地被他們的感受所包裹。

——甚至,她感覺自己也感受到了那條巨蟒的痛苦與恐怖,濃如烈酒一般的寒意穿透她的身體,她瑟瑟發抖,彷彿自己正慢慢地進入到這些人、這條蟒的身體之中……

突然,畫裡的人物好像發現了她的存在,並逐漸脫離他們自身原處的情境,緩緩把頭轉向了她。

她感覺這些人似乎想要自己死,可是又似乎不是這樣,似乎更是自己想要他們死。

她感覺到了一陣暈眩,閉著眼輕搖了搖頭,再睜開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到了畫裡,而原來畫中的那些人,巨蟒全都不見了,她感覺有人盯著自己,慢慢轉頭,看到了畫中的那些人——他們都跑到了畫外,正圍聚在剛才她所站的位置,木訥而認真地觀察著畫中驚恐失措的她。

他們一直在竊竊私語,感覺是在議論自己。她很不喜歡這種感覺。可是她心裡又隱隱地覺得他們不是在議論自己,他們只是在商討他們自己的事情,在分享只屬於他們自己的秘密。她很想加入其中,可是她又確信自己是被排除在外的。

突然,她發現他們的臉正在漸漸消失,巨蟒的臉也是。五官逐漸溶解,抹平,可是他們滿不在乎,依舊忘我地討論著,聲音越來越大,甚至蓋過了她喜歡的桂花香。

他們的聲音迴盪了起來,像某種宗教儀式中的誦經。

她覺得自己要瘋了。

“這是夢吧?”她恍然大悟。

這種想法讓她安心了一瞬間,可是馬上她又變得焦躁,她不確定是因為這夢太過恐怖痛苦還是其實她內心根本不相信這是夢境。

“希望是夢……”

山坳中有微風襲來,帶給她陣陣涼意。

在這清爽的涼意之中,她發現了自己的身體,裸露著,潔白著,像那條巨蟒的顏色,然後,大腿內側突然冒出了一支細小的綠芽,又一支,又一支,不止大腿,她感覺全身都有植物要噴薄生長,她也確實看見這些植物迅速而瘋狂的生長著,從淺綠嫩白到深綠透亮到逐漸枯萎,這些植物只在一瞬間就在她的身上經歷了一生,最後,它們開始燃燒,自己也在燃燒,她看到自己逐漸化成了星星點點的火和灰燼。

2

火。

在一個巨大的發黑的鏽跡斑斑的鐵皮桶內燃燒著。

她依稀看見裡面是一些衣物,儘管它們都已經被燒得面目全非。

有誦經聲。

她看到和尚,道士,神父,以及大量的陌生的冷漠的人群。

“媽媽。”

“媽媽在哪裡?”

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突然想起了媽媽,同時還感覺到了媽媽內心的痛苦和絕望。

“媽媽在火裡。”

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讓她不得不再一次將目光聚焦在鐵皮桶中。

“是媽媽的臉。”

“媽媽。”

媽媽在微笑。

“天哪,媽媽在火中微笑。”

那些火焰已經把媽媽的臉燒焦,像燒焦那些衣物。

她瘋了一般地撲向鐵皮桶。

可是她依舊留在原地,她能看見自己的身體,可是她依舊控制不了身體。

“你們快救救媽媽!”

“媽媽還活著!”

“求求你們了!”

大量的陌生的冷漠的人群無動於衷,似乎他們只是被畫在那裡的,他們沒有情感,沒有生命。

她哭了。

她甚至看見了自己的眼淚,黑色的,灰燼一樣的眼淚。

“不是媽媽。”

她看見鐵皮桶裡臉變了,變得模糊。

“好像……是自己?”她看不清楚,但就是這麼覺得。

“火裡面有人!”

“你們看不見嗎?”

“求求你們救救她!”

大量的陌生的冷漠的人群依舊無動於衷。

她依舊無法挪動自己的身體。

“可是,如果桶裡燃燒著的是自己,那我又是誰?”

鐵皮桶裡的那個自己噼裡啪啦地燃燒著。

她看著自己,像一個罐頭,被塞進鐵皮桶中,燃燒著。

“我大概不是腐屍,被燒焦的屍體不會腐爛吧。”

“不,我真的是那個桶裡的那個人嗎?”

“還是,我只是人群中同樣陌生的冷漠的一張臉而已。”

她看到人群中有一個熟悉的身影。

她認不出來是誰。

但是她心中篤定,至少那個人影不是陌生的,不是冷漠的。

果然,她看見那個人影正在撲騰著身體企圖跑向自己。

可是人影和她一樣,一樣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

她感受到了那個人影的感受。

她相信,那個人影也一定感受到了自己的感受。

“你不去救她嗎?”

她聽見一個質問自己的聲音,誦經聲瞬間安靜了下來。

人群發生了變化。

那些人都變成了畫中人,變成了那幅鑲嵌在房間裡油畫中的人,他們團團圍住了那個少人影。

“不要質問我!”她變成了那個人影。

“你不去救她嗎?”她變成了那群質問的人。

她被嵌入了已經燒得通紅的鐵皮桶中。

她突然看到一隻和鐵皮桶差不多大小的手伸向自己——是煙,那隻手的食中二指之間夾著一支燃燒著的捲菸,長長的菸灰彎曲著搖搖欲墜。那隻手將菸頭輕輕地挨著鐵桶邊緣,彈掉了菸灰。

然後,這所有的一切突然全都消失,她看到了白茫茫的天地之間,有一雙巨大的雙眼,她知道這是那條白色巨蟒的眼睛。它們看著自己,是那麼溫柔,那麼悲傷,那麼無言,又那麼理解,她感覺自己想抱抱它。可是這個想法剛剛從她的腦海中劃過,在她和那雙巨蟒之眼之間猛然豎起了一扇巨大無比的鐵絲網,她嚇了一跳,意識到自己將永遠無法再見到它。

可是那雙眼睛,依舊只是靜默地,溫柔地、悲傷地、充滿理解地望著她。

她感受到了生命的偉大。

但她完全說不清楚為什麼會有這種感受。

她再一次哭了。

她再一次留下了黑色的灰燼。

“好冷啊,火好冷啊,好冷。”

她輕輕吟說著,對著那雙白蟒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