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鄴城商貿大學外的一家麵館裡,莫莉看著玻璃上反射出的自己的樣子,有些不自信。她特意打扮了一下,可她太久沒買新衣服了,好在這幾年身量沒怎麼長,可即便當初再名貴的衣服,穿得久了,也發白發舊。

但往往顯出一個人的窘迫,不是來自穿著,而是因貧窮和困苦變得不自信的表情。

安城和鄴城離得很近,她想著馮警官應該很快就到,可這一等就半個多小時。

北方城市的深冬,才六點天已經大黑了。麵館里人來人往,她坐在這桌始終沒有點單,老闆看了她幾次,莫莉只好硬著頭皮要了一瓶橘子汽水。話音剛落,門口響著歡迎光臨,馮少楠就一身寒氣的進來。

張望了一下看到她,笑著揮手。莫莉的眼睛馬上亮了起來。

“等久了吧,本來我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但回省局路上耽擱了。”

莫莉趕緊搖頭,說自己剛來,看他一身汗遞了紙巾給他,招手叫服務員點了兩碗牛肉麵。

馮少楠看著這個好久不見的女孩又瘦了不少,心裡嘆息著,又加了一碟牛肉和拌菜,“好久沒見了,最近怎麼樣,到鄴城還習慣嗎。”

莫莉笑著,“挺好的,還那樣,要謝謝馮警官你上次讓朋友來幫忙,不然我爸轉院也不會那麼順利。”

其實這兩年馮少楠一直有關照她,雖然他很忙,但一年也總能出現幾次,這曾為莫莉黑暗的人生帶來一點希望。

十六歲她不得不和母親在一起,從一個男人的房子裡搬到另一個男人那,而她就像個多餘的累贅,她很識趣不常在家裡,不上課時就在醫院照顧父親。

她幾乎每天都給父親讀一段他以前喜歡的文章,幻想著有天他能醒來,可奇蹟沒有出現。

日復一日的磋磨和寄人籬下的點點滴滴,讓曾經活潑的莫莉,早就變成了如一潭死水沉默寡言的人。她數著馮少楠出任務的時間,等著他們見面的日子,哪怕只是問問她最近過得怎樣,也成了她那些年最期待的事。

柳小琳明裡暗裡說她是個拖油瓶,但沒有真的不管她,其中原因就是馮少楠定期的監督,曾經母親還嘲諷她抱上了一棵大樹呢。

確實是一棵大樹,承載著莫莉所有能瞥見的光亮,是他鼓勵她繼續讀書,說會一直關注莫廣深的案子,雖然這麼多年過去,父親的案子早已成為定局。莫莉也知道,馮少楠就是人好,可憐她才會這樣說。但這對她來說已經足夠溫暖了。

她和馮少楠很久沒見了,這一次足足有七個月。馮少楠去外省執行任務去了,但期間,也知道莫莉考上了鄴城商貿大學,知道她帶父親轉院,還找了鄴城的同事幫她。

馮少楠看著目光憔悴的莫莉,“最近是有什麼事嗎?”

“沒有,可能是剛來新環境,我爸身體還在適應,但醫生說有新的方案了。”

“那還挺好的,你當初選鄴城是因為聽說這邊對於腦損傷患者,治療條件更好吧。”

莫莉點頭,“也是因為我喜歡鄴城。”

“你媽媽呢,最近有沒有再因為男人的事為難你?”

莫莉眼神冷了一瞬,但很快隱藏起來,將粗糙的手收回袖子,含糊的,“還是老樣子,沒什麼的,反正我已經離她遠遠的了,她眼不見心不煩,在鄴城我和爸爸都能重新開始。”

莫莉趕緊轉變話題,“馮警官,你這次是要一直在鄴城嗎?”

“差不多要一年吧,借調到這邊來有任務。”

“那我們是不是可以常見面了?”

莫莉心裡生出一絲欣喜。

“常見面倒不一定,但估計比在安城的時候容易。”

面上來了,馮少楠看來是餓壞了,拿起面大口吃起來,莫莉卻挑著麵條,小心的觀察著對面男人。

其實她沒說實話,上了大學後,柳小琳和她大吵了一架,意思是若想讓母親供她,就不能在她爸身上浪費錢了。

之前莫廣深的醫療費,是學校給的一筆捐款,和父親生前的一份保險,可保險是一次性賠償,這幾年已經花到底了。期間柳小琳想要這筆錢,莫莉索性全都充了醫藥費,柳小琳大罵她是養不熟的白眼狼。

莫莉知道轉院需要一筆費用,所以高中畢業那三個月,她都在外面兼職,一刻不停。柳小琳認為莫廣深這種情況和死了沒有區別,在醫院除了花錢也是遭罪,還拖累人,“難道你要被他拖一輩子嗎,你這樣他反而痛苦,不如拔管讓他走個痛快。”

莫莉那一次和母親爆發了極大地衝突,甚至離家出走了,在打工的網咖呆了三個月,直到來鄴城都沒回家。她覺得任何人都沒有權利決定父親的生死,即便他醒過來的機率非常渺茫,可她怎麼會放棄他。

就如當初父親沒有放棄她一樣,她永遠不會看著父親去死。

她懂被人放棄的滋味,而且她也不覺得父親是拖累,她只有在父親身邊才覺得安心,哪怕他躺在那不會再回應她,她心裡也能感到自己是被人愛著的,是溫暖的。

她背上的面板是父親植給她的,她才有機會從醫院裡走出來,就算所有人都說父親有千般錯,她都沒有資格成為拋棄和怨恨父親的人。

上了大學,她終於可以脫離母親了,帶著父親轉院,但她沒想到母親做的這麼絕,說她執意要如此的話,就不負責她大學的費用了。

這一點莫莉沒想到,可她也沒去求母親,因為她不會妥協的拔父親的管,她可以自己打工養活自己和父親。

莫莉給父親轉完院到鄴城那天,兜裡就只剩下兩塊錢,她買了五個饅頭,頂了兩天。和學校申請了學費貸款。至於生活費,她從進學校的第一天就開始兼職打工,除了上課的時間,幾乎其餘的時間都在不停地打工打工,每晚熄燈前才回去。

宿舍的女孩子們還不錯,晚上給她留門,但和她終究有些疏離,她也不在乎。

從進大學的那天起莫莉就知道,她不可能和其他人一樣,享受著肆意的大學美好,她要賺錢,不只支撐著自己,還有父親。所有的希望都在她身上,一刻都不能放鬆。她始終相信只要她堅持下去,未來一定會是美好的,父親和她說過,堅持下去,定會有收穫。

可這些她卻不會和馮少楠說,他已經幫了自己很多,這到底是她的人生,她明白所有的善意都是一時的,最後的結果都要自己來受,誰也替代不了。

更重要的,莫莉不想成為馮少楠的拖累,她夢想著成為能和他並肩的人,這是藏在她心底的秘密,但她卻不敢說出口,也沒資格說出口。

馮少楠夾了牛肉在她碗裡,看著她嘆了口氣,“怎麼又瘦了,是照顧父親辛苦嗎。”

莫莉搖頭,“大學女生都一起減肥,你不知道吧。”

“你這樣還減肥?手怎麼了?”

莫莉趕緊將手縮回去,她的手因為在冷水中刷盤子已經變得十分粗糙,即便她每晚抹了擦手油也沒用,“沒什麼。”可她收回手的袖口起球了,這讓她在馮少楠審視的目光裡,感到自卑。

馮少楠拿起剛才進門時拎著的紙袋,遞過去,“瘦了,所以碼數可能不合適了,你要吃的胖一點才行啊。”

莫莉驚訝的看著精緻的袋子,“給我的?”

“今天不是你生日嗎?”

莫莉一愣,她都過陰曆生日,每年日期都不一樣,沒想到他會記得。看著馮少楠帶著笑意,“祝你生日快樂,本來想路上買個蛋糕的,可惜耽擱了沒買上,下次一定啊。”

莫莉恍然,怪不得今天約在麵館,她說今天請馮少楠吃飯,還特意攢了好久的錢,感謝他幫她找朋友轉院。馮少楠約她在麵館,她以為是想給她省錢,沒想到,是他記得她的生日。

莫莉高興極了,鼻子卻一瞬酸澀,假裝看袋子裡的東西,來掩飾心裡的激動。

袋子裡是一件水藍色的毛衣,馬海毛很柔軟,上面有一個小小的兔子圖案,很漂亮,還是個很貴的牌子。莫莉有些意外,心敏感的顫了一下,像馮少楠這樣的大老粗,大抵是不會知道女生衣服的牌子。

“喜歡嗎?”

莫莉點頭,“但這個很貴吧。”

“是嗎,我不知道哎。”

他摸著頭髮,笑著,“看來我要欠人情了,你喜歡就好,我不會挑,求人幫忙的,看來是求對了,她說你這麼大的女孩子都喜歡這種。”

莫莉抬頭看著馮少楠在說這話的時候,嘴角帶著笑意,眼睛裡全是她沒見過的柔軟,屏住呼吸,“馮警官,你交女朋友了?”

馮少楠笑的很是燦爛,點了頭,“我這樣整天在外風吹日曬的,沒想到也能有女朋友,她是個小學老師,有機會帶你們認識認識。”

莫莉心裡空了一塊,但馬上笑著,“祝賀你馮警官,終於脫單了,那是不是很快就會結婚有小孩啊。”

馮少楠沒否認,莫莉看著他臉上不好意思的表情,有點陌生。

“嫂子一定是個特溫柔的人吧,那過兩年我就能看到小侄子了吧。”

馮少楠那天真的很開心,一直在大笑說著他那個女朋友的事,莫莉也跟著笑,小心的收拾起心底的失落。

最後飯錢還是馮少楠付的,吃完他送莫莉回學校,途中路過了一家金店,馮少楠往櫥窗裡多看了幾眼。

“你是要買結婚戒指嗎?”

馮少楠點頭,“過兩個月中途休假回去,就把事定了。我師父說,這種事和辦案一樣,當機立斷,不能拖拖拉拉。”

“挺好的,早點定下來你也能在這邊安心,進去看看?”

馮少楠搖頭,“太晚了先送你回去。”

但還是在櫥窗前多停了一會,“單買一個戒指是不是顯得摳門,再配個項鍊?”

他指著櫥窗裡一個水滴造型的項鍊,“這個怎麼樣?”

莫莉認真的看了看,指著旁邊一個月牙的,“這個好看,我是女孩子,我覺得這個好看。”

馮少楠點著頭,也沒進店裡,繼續往前走。學校就在對面,莫莉沒讓他送到樓下,在校門口和馮少楠告了別,他的背影看不見了,莫莉才收回視線,嘆了口氣。

心思有些重的往宿舍樓走,可身後突然有人叫自己,是同宿舍的南方姑娘小蘭,朝她招手,“莫莉,大家還找你呢,過幾天元旦學校聯歡晚會,問你參不參加。”

這個南方小姑娘說話溫溫柔柔的,此時和她一塊往宿舍走。

莫莉其實想拒絕,開學這麼久,她就參加過一次宿舍聚會,班級的從沒去過,但一個宿舍的女孩子都很好,上課幫她佔座,還幫她和班上同學解釋她為何每次都匆匆忙忙。

元旦這種節日,飯店是最忙的時候,莫莉本能想說不去了,可還沒開口,小蘭就一下摟住她的胳膊,“剛才那個送你的高大男生,是你男朋友?這麼久了,你都沒說過哎。”